柳清琼初上逍遥山的第一夜,与郝剑在山顶对谈至天明,他从郝剑的嘴里,将逍遥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逍遥宗是武林中一座屹立万年的门派,坐落于九州大陆最中心的逍遥山之上,主要修行的是正统剑法,辅助修习仙门道术。开创此门派的萧家长老,毕生以追求心性自由,恣意洒脱为宗旨,所以连一条门规都没有认真立过。世代掌门皆以奋笔疾书,创作剑谱琴谱为首任。
听起来如此不靠谱的宗派,却每隔百年便会有两位出类拔萃的弟子得道飞升,这件传闻在九州大陆无一人不晓,所以世间各大绅豪世家都要挤破了头送自己的孩子去逍遥山求学,武林百宗对此亦是望尘莫及。
玄元年间,萧雅南继任第五百零六代掌门之位,他为人古怪,性格严厉,从他上位以来,逍遥宗弟子出师的平均年龄被拉到了十岁的水平线上,学有所成的门徒弟子如若放弃打道回府继承家业,则会被逍遥宗收入编制,效命于千机处。
神官分上神与下神,仙官也有上仙、下仙之别,那妖魔鬼怪四大物种自是难逃阶级命运,玉皇大帝成立了凡间的千机处与天庭的天机阁两大机构,统统交由上神紫薇大帝掌管,千机处负责处理低阶妖魔鬼怪,天机阁负责清理上阶魑魅魍魉,两大派系之间因业务交流,往来甚密。
原本千机处是定期通过武场比试,测验并拣选世间精英,但新晋统领千机处的首尊尹长天,因前尘在逍遥宗修行,索性将千机处招揽天下人才一事,打包托付给逍遥宗宗主萧雅南,千机处很快发展成了完全内招式的机构,又由于千机处行事神秘,作风低调,古书上对其鲜有记载,世人即使亲眼见过千机处的属员与妖魔奋力厮杀,也会被施以灵术转眼忘却,凡人封建迷信惯了,千机处又蜃楼一现,难觅其踪,所以世人只将千机处当做是古人对大同世界的一种臆想。
柳清琼之前也仅仅是在话本子上听闻过千机处,但没想到这世间真的会存在这样的机构,他的父皇信奉神明,渴求长生不老,便派送他上山学艺,万望将永生之道带回蜀国。
年少时的柳清琼除了好奇心重,胜负欲也是莫名其妙,他当即允诺父皇,势必带回永生道法,否则就一生不回蜀国,那个时候的他不清楚凡人若想长生,便得在天庭一辈子听玉皇大帝的调遣。
在永生与自由之间,是无法鱼与熊掌兼得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与之等价的东西,这是世间的公平,也是世间的不公平。
柳清琼又打听了许多关于江临愿的事情,江临愿是被萧雅南视作继任掌门的人选,所以她有资格独占逍遥宗的二重观,她偶尔也会现身一重观,指导其他门徒的功课,经她提点一二的弟子道法便会突飞猛进,大家对她都是又爱又恨。
从来没有人敢主动接近她,哪怕是郝剑这种贱格满满的人,也是避之甚远,生怕她一道凌厉的目光扫来秒了他半条小命。
柳清琼倒是对江临愿暗生异样的感觉,江临愿是他此生的前八年里第一次敢动手打他的人,当然,第二次敢动手打他的人也是江临愿,他坚信自己不是喜爱受虐的体质,但心中却有意无意飘过江临愿的身影,她仿佛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一袭银白色的道服,身侧是缓缓下落的梨黄花蕊,她的眼神杀直击他的心脏。
他说不清那是何等滋味,就像你的生命里突然闯进了这样的一个人,不论她做什么举动,都叫你挪不开眼睛。
七岁的小太子虽不会为了在他饥火烧肠时,她递来一碗难以下咽的汤圆,就对江临愿感激涕零,但还算有些教养的他,可以感知到她的善良,也不会漠视她这份小恩情。
他不想如其他弟子一样像辟邪似的躲着她,他决定要去感化她,激发江临愿的母性光辉,引导她做一位温柔如水的女子,即使他将来在逍遥宗没有其他功名成就,但江临愿性格的转变一定能算上一份他的苦劳。
他喜欢冒险,喜欢做无法确定结果的事,而江临愿对他来讲,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皮肉与精神上的双重刺激。
如果当年他没有萌生那样的想法,不去主动招惹江临愿,是不是今日他就不必落得这般下场?
蜀国徐州
柳清琼轻轻摇摇头,将自己从虚妄的回忆中剥离出来,他想着江临愿的那句“下次”,思索着他们之间是否还会有下次,如若他真的通过这次蜀国剿妖重返天庭,也不会有任何接触战神的机遇,他想对她说的那句话,恐怕又要再藏上许多年。
远处忽有一队人马快步朝着他们走来,八位衣着暗金黑色祥龙纹的男子,与他们三人擦肩而过,为首的那位领队察觉江临愿审视的目光,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但又由要务在身,随即扬鞭奔腾而去,金戟铁马的嗒嗒蹄声在官道上逐渐消散,徐州的几名百姓见状,皆低头耳语。
“是千机处。”江临愿停下步子慢道。
“他们换制服了?”柳清琼记得千机处属员服饰以往皆是素白色,印满雪花纹路,白衣少侠总是让人心生激赞。
“黑色耐脏。”江临愿解释道。
“他们此时来蜀国,定是和我们有同样的目的。”柳清琼神色微紧,上前一步,拉住江临愿的衣袖急忙道,“我们得抓紧时间去雾都,不能再耽搁了。”
“无妨,小鱼儿在此。”江临愿对此事甚有把握,丝毫不觉被千机处的人抢了先机。
“我们先送小鱼儿回客栈休息吧。”柳清琼知道江临愿在刻意隐瞒神仙的身份,便提议先将小鱼儿送回较为安全的地方,再去探查蜀国国情。
江临愿默许,三人很快回到客栈,柳清琼变出许多话剧本子给小鱼儿打发时间,江临愿在院内设了结界后,二人这才放心离开。
原本一个女战神来插足,柳清琼就够头疼了,再来一队千机处的暗护,这次的晋升注定与他无缘,柳清琼找到一桩残破的土地庙,在地上一顿猛踹,吵醒了管辖蜀国的一位土地公。
厚厚的黄土下飘出一缕青烟,一位身披土棕色长袍的白发老人现了身。
“谁呀,谁呀,在此打扰老身睡觉?”这老头刚从地里钻出来,正揉着眼睛,不耐烦地吼着。
柳清琼从衣袖中取出土地公会所的腰牌,在这老头的面前晃了晃,“同行!”
老头儿定睛一看,仔细打量了一番柳清琼,轻蔑道,“哟,你就是那位什么什么太子吧?”
柳清琼前尘就是在蜀国做太子,又被贬去荒漠做土地君,这故居的土地公自然是对他印象颇深,且当代的土地公都是年入花甲的白发老人,此人样貌端正,正值青春,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太子。
“蜀国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睡觉?”柳清琼心中本就不爽,见到这老头儿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咋咋呼呼做什么呀?天不没塌吗?塌了自有其他神仙扛着,又关我何事呢?”土地公一把年纪,对升职晋升索然无味,自是不把保家卫国这种大义放在心里。
江临愿就是他所说的那位“其他神仙”,她见柳清琼出示腰牌不管用,便将自己篆有战神“麒麟”封号字样的玉佩亮了出来,冷哼道:“你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土地公见此玉佩,忙换上另一副夤缘逢迎的面孔,连连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道:“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竟未识出战神大人,请恕小人愚钝。”
江临愿收回玉佩,横眉怒对,她最见不得仙官左右奉承的嘴脸,若不是还有话要询,恨不得立即上前将其一掌撕碎。
“老头儿,关于蜀国国师召集极阴女童一事,你为何不及时上禀天庭?如实招来!”柳清琼像是审犯人似的咆哮道。
“那国师深受国民追捧,他起初下令搜集女童时,我曾去圣灯山察看过的,却被国师布下的法阵打成了重伤,灵力被禁锢了半月有余,我曾是想过要解救蜀国百姓的,可回想起那半个月里他们对我做过的事,我又何必多此善举,他们自生自灭也是咎由自取。”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脊背微微弯垂,一股苍凉的神态从他眼角流出。
“他们将我视作疯子乞丐,沿街追打唾骂,即使我不是土地公,只是一位孤苦无依的鹤发老人,他们又有什么资格那样对我?小老儿至今左腿上仍有疤痕,我不想用灵力抹去它,我要它留在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帮刁民曾是如何折磨我的!”土地公的话锋犀利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恨欲。
土地公将衣衫掀起一截,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伤痕,柳清琼完全可以想象当时那帮蜀国子民欺辱这老头儿的情景,下狠手将木刺扎入他身体里时,他的内心又是何等悲凉。
“您说,我为什么要救他们?”老头儿突然抬眼,略显疑惑地看向江临愿。
“身在其位,必司其职,你做不到宽宏大量,大可离职后再去解决那帮刁民,这不是你失职的理由。”江临愿正色道。
在她的眼里,虽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蜀国百姓起了这场因,但不必用上千无辜女童的血去掩埋恶果,这不过是土地公的报复欲在作祟。
“你的冷眼旁观,害了多少人命,多少家庭,你有细算过吗?”柳清琼难以遏制的悲愤喷涌而出。
“我......”土地公面目苍白,哑然无声。
老头儿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他没有在国师残害人命的时候推波助澜,也没有从旁鼓动任何人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又不是始作俑者,他只是在隔岸观火罢了,在一旁静静看着难道也有错吗?
蜀国上千妙龄女童,在他的恶念里灰飞烟灭化为尘埃,他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但他却选择用土地公这个身份无视了国师大逆不道的做法。
他虽坐视不理,但他的手上也有一把叫做“无视”的匕首,他同国师一样,都是那上千冤魂的加害者。
这世道,真真难辨是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