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传来克制的敲门声,很轻,仿佛是怕扰了屋中人的安宁。
云衣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稳了稳心绪,方才道了一声“进”。
进来的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身量颀长,蓄着缕山羊胡,咋看倒真有几分文人风骨。她猜,这大概就是她那官居二品的父亲云峰了。
云衣没说话,倒是放下茶杯,带着几分探究地看着他,看着他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收入储物袋,又自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压着一张纸,一并放在了桌上。
这场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这上演一次,这是这次,云峰莫名觉得他受到的压力,更大了。
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他这二女儿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今次不知为何,竟坐在桌边,一副等他许久的架势。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若是旁人他倒还有几分好奇的心思,面对他这二女儿,他却是什么心思皆不敢有。
四年前,他因一时好奇,未打招呼便闯入了这间炼丹室,四年了,这幅画面还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一室的丹火,一室仿若鬼火一样的丹火,铺了满地。火焰的中间,是盘腿阖目而坐的她。他永远忘不了她仿若审判的那一眼,这不是他的府邸,那分明是森罗地狱,而她,是那狱中阎罗。
从那以后,这间院子被他列为府中禁地,除去他,除去侍奉在此的侍女翠竹,再不许任何人靠近。
如果有选择,他也是不想靠近的,可这个可怖的人,却也是云府几乎全部的财富来源和地位支撑。
又爱又惧啊,云峰在心里叹了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捻着方才那人托自己带进来的请帖,他都不记得自己接过多少份请帖了,却没有一份敢递上去过。
今天这份大概也不例外了,他甚至不敢抬眼看一眼座上人的神情,只半弓着身子,准备告辞。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云衣早已注意到云峰手下的动作,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拿出来。
突闻此言,云峰甚是震惊地抬头,对上一双玩味的眼睛,复又自觉逾距,赶忙低下头去。
云衣看着好笑,堂堂二品大员,就在皇帝面前也不需这般战战兢兢吧?
“你好像,很怕我?”
云峰拿不准这话该怎么接,他也曾侍君侧,却只觉面前这位的心思比那君心更难测。
“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叹了口气,云衣也没心思再同他绕弯子了,她不懂云峰为何这般怕她,这种恐惧,已而超出了那种奉承的恐惧。
云峰将请帖拿出来时,手止不住地颤抖,当终于递上去之后,整个人如获大赦一般,只是额间的冷汗还在止不住地流,云衣皱眉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不到一刻钟,自己应该还算和蔼啊。
云衣素会看局势,她被困在这京城,也没什么自傲的资本,她本是想从云峰这里旁敲侧击些什么的,可看他的样子,大概也无法好好聊天了。
摇摇头,目光落在请帖之上,是镇远侯府的请帖,云衣却不打开,随手放在一边,反问云峰,“说说吧。”
“镇远侯三日后大寿,方来时遇见了世子,他托我把这请帖带给你,许了,许了我一卷凡阶上品武技......”
云衣看着哆哆嗦嗦的云峰,轻笑出声,这不是在介绍情况,这简直就是在请罪了。
这声笑听在云峰耳中竟生寒意,若不是还有几分为人父的尊严支撑,他几乎要伏地请罪了。
“我是问,这场寿宴需要我准备什么。”云衣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她有心劝云峰放松,但也知道没多大用处。
因为他的恐惧来源于他对于云衣的假想,无论云衣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自动归为对自己最不利的那种情况,从而更加恐惧。
云峰如此,前世所见许多人亦是如此,云衣自认还算平易近人,却不想这些人一个个皆把自己当做魍魉妖魔。
“你不用做什么,不用做什么,”云峰急急回应,云衣肯应他都有些大喜过望了,怎还敢提其他要求,“寿礼我会替你备齐的,赴宴的衣服我明天着人送来,哦,你母亲和妹妹也会去,你到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她们就是......”说到这里看云衣又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又忙不迭地补充,“你要是不想跟她们一路也行,我给你单独备车,三日后辰时从府门出发,到时候我让翠竹叫你。”
“好,我知道了。”
这几字于云峰有如天籁,至此,他的所有任务才算完成,都不待云衣逐客,他自己便急急告退,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云衣好笑地看着云峰的背影,有比对了一下记忆里那个将自己抛在后院不管不顾的“父亲”,这世界,这么现实的吗?
事实证明,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云衣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转动着茶杯,若有所思。
她该主动出击了,该告诉京中诸人,五年前那个天才还活着,顺便看能不能找个顺眼且修为不差的,能护送她出京。
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甚至简直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大义,毕竟自己也不能给人什么报酬,唯一的筹码还压在这些京中贵胄手里。
但车到山前必有路,云衣不急,她现在所需的,不是先发后发,而是探清局势。
转天,云峰说好的衣裙果真按时送来了,是上等的织锦,百蝶穿花的纹饰,连带着一整套金玉的首饰。云衣看过了,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说想再去成衣店逛逛。
小祖宗要出门,这在从前是绝无仅有的,云峰却不敢多问缘由,只痛快地点头应允,还周到地派来个丫鬟说是给她带路。
“你是?”眼前的小丫鬟看着倒机灵,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也喜人。云峰很聪明,这样的小丫鬟,就算出错,也让人不忍责备。
小丫头恭敬一礼,脆生生应道:“回二小姐,奴婢青梅,原是跟着三小姐的,今儿被老爷派来给二小姐带路。”
“起来吧,”云衣饶有兴致地偏头看着她,“我问你,这京城中最出名的茶楼是哪家?”
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的,青梅却应得痛快,“若说最大的茶楼应该是怡然阁,但大家品茶最爱去的却是‘梧桐秋’,皆因‘梧桐秋’安静,而怡然阁则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云衣满意地点点头,她喜欢这样的小丫头,话说得痛快,听着也舒坦,“走吧,我们去怡然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