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内人头攒动,各式佳肴纷纷被端上桌,香气扑鼻,宾客们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好不热闹。一个看起来十几岁模样的小男孩穿过人群,兴致勃勃地跑到一处房前敲了敲门,大声喊道:“爹娘外面的客人都在喊你们快出去呢”
房内的夫妻俩相视一笑,便起身一道往院中去了。
今日是徐家夫人的生辰,府中的这些人便都是来为她庆生的。
徐家老爷的宠妻贤名可不是空谈,这二人成亲十几年来,无侧室,无妾侍,徐老爷对夫人那是独房专宠,二人伉俪情深,感情好的不得了,据说二人少时便相识,青梅竹马多年,也算是终成眷属。
不过这都是外面的说法,究竟是如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诸位,今日是我家夫人的生辰,多谢诸位给我徐某人面子前来捧场,我先干为敬!”
言毕,徐老爷便将手中的银质酒杯送至嘴边,一饮而尽。酒意微醺,映的他的脸格外的红,宾客们也纷纷举杯。徐夫人知道他是高兴,也不拦着,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身旁。
酒席间欢声笑语之时,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兰心”。
院中依旧人声鼎沸,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直到那声音又大了些,才有人止了声,往那声音的源头看去。
“兰心。”
徐夫人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便扭头望去,只是这一眼,便怔住了。
那个她曾在无数个夜晚为之痛哭流涕的面孔,如今平安归来,依然如往日一般的神采,只是,却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沧桑。
昔日种种在这一瞬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依然是这样的一个雪天,梅香四溢,白雪漫天,只是身边人已非彼时人。
听闻有人在唤自己夫人的闺名,徐老爷也闻声看去。是一个他未曾谋面的男子,也并非是他今日邀请名单之内的人,只是,那人目光闪烁,眉头微锁,始终未曾离开过自己身边的人半分。
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用这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夫人,难免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况且,他扭头瞧了一眼自己夫人的神情,这二人应当是认识的。
似乎,关系还很亲密。
在场的宾客纷纷静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这边,也有人猜到了多少,纷纷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晃着酒杯准备看好戏。
“这位兄台,不知您是”
徐老爷上前一步,十分客气道。
一时间,那二人竟都静默了。这更让人不得不多想。院里的梅花落了雪,却十分好看。
良久,徐夫人才缓缓开口。
“他是我兄长”
对面那人眉头一蹙,苦笑着,似是诉尽了这半生的酸楚。
“是啊,兄长”
这二字,便是将二人的前尘过往通通舍去,从此天涯陌路,两不相见了。
二十年前
长安城的雪天总是很美的,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叶兰心的发髻上,她无暇顾及,环住自己已经冻僵的身体,不停地搓手取暖,眼睛却望着长安城的大街上,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兰心!”
远处的一个人影在向她招着手,她顿时觉得周围竟变得莫名暖和起来。叶兰心浅浅一笑,等到了。
那人朝着她飞奔而来,下雪的天气,街上的行人并不多,直至面前,叶兰心欣喜之余,才发觉他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少康哥,你怀里藏着什么呢?给我看看”
王少康狡黠一笑,神神秘秘的藏在手心里,然后送到叶兰心的面前一下子张开手,是一枚小小的、浅黄色的迎春花样子的绒花。
“呀!”叶兰心有些意外之喜,颤抖着自己已经冻僵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手心里拿起,仔细端详了好久,神情却变得有些怀疑,“你哪来的银子啊”
“嘿嘿”王少康干笑了两声,一脸骄傲道:“我去帮杂货铺子的老板卖了好些东西,他才答应把这东西送给我的!毕竟今日是你生辰,我定是要送你个东西的!”
他从叶兰心手中拿回那绒花,笑嘻嘻道:“来,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
叶兰心听话地微微低头,任凭王少康将那绒花戴在她头上,她自己看不到,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好看吗?”她红着脸问。
王少康打量了一下,故意装作深沉的模样,捋了捋完全不存在的胡子,“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啊”
叶兰心被他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佯装生气故意推了推他,却冷不丁被他一把拉入了怀中。
原本嬉皮笑脸的他此刻却变得无比认真,他抱着叶兰心的手又用了用力。
“兰心,将来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我!”
叶兰心的眼眶微微湿润,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伸手环住了他。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没了寒冬的凛冽,一切都变得活泼起来。叶兰心的爹娘在菜市上吆喝着卖菜,她就在后面帮忙顺菜。
辰时已过,巳时将至,忙活了一上午的夫妻两个回到家,叶兰心便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一家人边吃边聊。
叶兰心观察了一下爹娘的脸色,确认无事后,才试探性的开口。
“爹,娘,我有件事想跟你们说”
叶父叶母面面相觑,有些看不懂女儿的反常,尤其是叶母,更是担心不已,生怕是自己宝贝女儿受了什么委屈或是碰上了什么难事,赶忙开口问道:“兰儿,怎么了?跟娘说”
叶兰心脸颊泛了红,扭扭捏捏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叶父叶母却更是着急了,赶忙追问。叶兰心似笑非笑,“哎呀,就是我”
叶母急了,直接打断了她:“兰儿,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你跟娘说,娘去给你讨个公道!”
叶父也附和道:“若是如此,爹娘定会给你讨个公道,就算报官也定会给你讨个公道回来!”说罢,连筷子都被他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了一阵巨响。
叶兰心被他俩这架势吓了一跳,慌忙解释道:“什么跟什么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就是我想跟少康哥成亲!”
“啊?”叶父叶母两脸问号,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说完后,叶兰心的连“唰”地一下就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待到二老稍稍平静些,才开始深思这件事。
“你说的是隔壁你王叔家的儿子?什么时候的事啊”
婚姻是大事,叶母虽说有些不满自己闺女瞒着她这件事,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叶兰心依旧扭捏,抿了抿嘴唇,“就我也不记得了!”
“你!”叶母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个姑娘家,怎么就不知道矜持点呢?”话虽是这么说,可母亲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只是怕她识人不清罢了。
“哎呀娘,还有爹,”叶兰心撒娇的做到他俩中间,一边拿了他们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紧紧地攥着,“我跟少康哥两情相悦,我俩都是认真的,你们二老就别担心啦!”
叶父叶母相视一笑,没再说什么。
“若你们二人真有此意,我明日便去那王老头家里去问问,给你们挑个好日子!”
“哎爹,不用这么急”叶兰心赶忙制止,“少康哥要跟着他铺子里的老板南下去学做生意,等他回来了再提此时也不迟啊”
“好好好,一切都凭你自己做主!”
叶兰心心道,等他南下归来,他们定是此生此世都不再分开了。
码头边,叶兰心与王少康正在道别。
他们两家都不富裕,但为了让他少受些委屈,叶兰心每到夜里都会做些针线活,她手很巧,做出来的小玩意儿精致漂亮,白天再拿到市场上去卖,长此以往,倒也攒下了不少。
这件事叶父叶母都不知情,叶兰心也是怕他们会担心。临开船,叶兰心悄悄地把王少康拉到一边,从自己怀里悄咪咪的摸出来了一个钱袋,那钱袋是用上好的锦缎缝的,上面还绣着几朵浅黄色的迎春花,样子与王少康送她的那枚绒花有些相似。
“这些银子你拿着。”叶兰心强颜欢笑,将那装满银两的钱袋塞到了他手中,“别委屈了自己,这里一切有我照顾着,你放心。”
王少康手里那沉甸甸的分量,便是在时刻提醒他,这里有一个人。他说不出话,只是轻轻的抱了抱叶兰心,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叶兰心站在原地,痴痴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里喃喃道了句:“我等你回来。”
立夏将至,日头也越发毒起来,正午将至,叶兰心在家中洗着衣裳,想赶在日头最毒前赶紧洗完,再去准备午膳。
可她刚洗到一半,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然后,她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当初跟着商队一起南下的王家那小子,听他们商队的人说,南下的途中遇上了风浪,王家那小子失踪了”
“多半是风浪时被卷进海里淹死了”
叶兰心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自己的天,便塌了。
五日后,王家举办了丧礼。她没有去。只是听说王少康的母亲直接在灵堂上哭到昏厥,他父亲则是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入夜,天上下起了雨,不知是不是因为枉死的他,就连上天也要来哭一哭。叶兰心没撑伞,一个人跑到王家人给王少康立的衣冠冢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在默默的流泪。
明明答应过回来之后就成亲的。
明明答应过要风风光光的娶她的。
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
叶兰心不知道自己在他坟前站了多久,只记得浑身的衣裳都已湿透,雨水掺杂着她的泪,无情的顺着她的发丝和脸颊向下流。
然后,她便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叶兰心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一起都是陌生的,她一手撑着,努力从榻上坐起。头还是有点痛,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姑娘醒了?”
她定了定神,才发觉身边还有个小姑娘,正一脸惊喜的看着她。
“醒了便好,我去回禀我家少爷!”
还没来得及制止,那小姑娘便跑了出去。叶兰心依旧有些恍惚,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那她口中的少爷又是谁呢
半盏茶的功夫,房门被再次推开,是刚刚那个小姑娘,只是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身素色,却依旧难掩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贵族气质。叶兰心打量了他几眼,没有说什么。那人倒是先开口了。
“姑娘醒了?”那男子笑的十分温柔,他缓缓走到叶兰心身边,却并未靠的太近,“你倒在了长安城的郊外,身上都湿透了,我恰巧路过,便将你带到医馆来了”
叶兰心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并不是自己的,便立刻十分警觉地盯着那男子,他倒是明白得很,赶忙解释道:“姑娘放心,你的衣物是让丫鬟帮你换的,原来的那件已经洗好晾干了,过会儿我便让人取来还给姑娘。”
叶兰心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记起来了,前日夜里她去了少康的坟前祭拜,却倒在了地上,如今看来,便是面前的这个人救了自己。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男子淡淡一笑,看她现在的模样,应当是恢复的不错,“免贵姓徐,在下徐清风。”
“多谢徐公子”叶兰心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毕竟如今的她,只是个心死之人罢了。
似是看出了她有心事,徐清风却并未追问,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不论碰到什么事,总会过去的。”
她只是道了谢,并未说什么。因为她深知,王少康的死,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不可抹去的伤痕,即便伤口愈合,那疤痕也不会消失。
叶兰心回到家,便看到爹娘都是愁眉苦脸的,见到她回来,赶忙上前来迎着,眉头微微舒展了些。
看起来,应该是担心自己吧。
“你这个死丫头!”叶母一拳打在了叶兰心身上,却根本没有用力,眼角都渗出了泪,“你跑哪去了?两日了都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跟着王家那孩子一道去了呢!”
叶父也是着急得很,看到她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却不忍说什么,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兰心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少康哥死了,可她还有爹娘要照顾,若是那雨夜里自己没有被徐公子搭救,那她的爹娘怎么办?
就为了自己的私心,便要置自己的至亲于不顾吗
若真如此,那她成什么人了?
叶兰心“噗通”跪在了地上,哽咽道:“爹,娘,对不起”
自那以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回了从前的样子,除了少了一个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后来,她便嫁给了那位曾经搭救过她的徐公子,三媒六聘,何等风光。迎亲前一日,她独自去了王少康的坟前,将那迎春花模样的绒花埋在了一旁。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活着。”
叶兰心将茶盏轻轻放下,满眼柔情的望着这个方才被她称作兄长的男子,“只是,既然你没死,又为何现在才回来?”
王少康并未回答她,而是问道:“你为何要嫁与他”
叶兰心一愣,随即莞尔一笑,目光从王少康的身上移开,落在了在外面招呼宾客的徐清风身上,“他对我很好,对我爹娘亦是,我总要找个可以依托之人,否则下半辈子又该怎么过?”
两人便都沉默了。
正如王少康不会让叶兰心知道,当年船遇到风浪,他被卷进海里九死一生,是他心里一直想着叶兰心才得以逃出生天,更是因为对她的承诺,他才凭一己之力在南方有了自己的势力一般,叶兰心也不会让他知道,当年人人都道他死后没多久,王少康的爹娘便对叶兰心死缠烂打,非说是叶兰心克死了他们儿子,还出手伤了她的爹娘,若非是徐清风伸出援手,想必他们一家,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这东西我用不到,你还是拿回去吧。”
叶兰心将王少康带来的那件贺礼又推回到了他面前,便起身走至院中,同徐清风一并招呼宾客了,徒留下他一个人,看了一眼那用锦盒装着的贺礼,又望向了那个永远不再属于他的人身上。
他心里是有那么一丝的不甘的。
可当他看到此时的叶兰心看向徐清风的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深情,而徐清风望向她的目光,亦是如此。
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花开彼岸情动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