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天之骄子如谢临,也从未见过这般凤仪,当下不由得恍了恍神。
许辞踢了下脚边的石子,不紧不慢走到卫昭身旁,笑靥如花,“一路辛苦了。”
卫昭嘴角含笑,眼神却冷得似数九寒天,他将许辞掉落的一缕碎发轻轻别到她耳后,“不辛苦,我只怕来得不够早。”
要是他晚来一步,说不定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就要去领略帝京风物了。
许辞心虚地别开眼,“学以致用呀。”
她倒没觉得自己有错,只是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技不如人。
下次一定要再思虑周全些。
谢临上前作揖道:“不知二位是?”
卫昭语气客气疏离,“兄妹。”
许辞眼睫颤了颤,嘴唇微抿,自顾自低头看袖口的绣花。
“原来如此。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一双儿女,令尊令堂一定也是神仙人物。”
谢临这话讨巧,既恭维赞扬了对方,又留了话头,等对方自报家门。
卫昭这下却连那点微薄笑意都没了,冷冷道:“父母双亡,只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谢临赔笑道:“在下无意冒犯,还请恕罪。我家中也有一个妹妹,与令妹年纪相仿,一直养在祖母跟前。我母亲早逝,父亲子嗣众多,又偏爱大哥,说来我们兄妹也算是相依为命。”
这番真情剖白并未打动卫昭,他神色依然冷淡,屈尊降贵回了一个“哦”。
一时林中拔剑声整齐划一,谢一持刀立在谢临身前,怒不可遏。
主子如此放低姿态,这两人却态度倨傲,装腔作势,该死!
谢临没有动作,拢袖安静看对方应对。先前只是试探小姑娘底细,现下动了真章也好看看兄妹俩到底有什么本事。
许辞手上红绫突然一松,她心道不妙,果然下一瞬头顶便传来卫昭悦耳的声音。
“小海棠,我不喜欢别人拿东西指着我,废了他。”
卫昭轻飘飘退后两步,顺手拿走了她鬓边海棠,浅红色的花朵在他指间摇摇欲坠。
惊鸿刚飞至许辞手中,谢一刀光已经逼近眼前,她侧身堪堪躲开,以剑相抵,却被一股极强的力道震得手腕一麻,惊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人间界灵气稀薄,无法修道,但宫廷世家皆有锻体秘法,常年修习便可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躯,近身战时极占优势。
谢一又挥出一刀,许辞足尖点地,飞身踩在刀上,一脚踢向对方面门。谢一左手欲拉拽许辞,被她凌空旋身避过,裙裾在半空荡出一朵花来。
许辞刚一落地,脚尖挑起惊鸿,转身一踢,惊鸿直直飞向谢一,她紧随其后迎着凛凛刀光上前,一掌劈向他。谢一轻松接下惊鸿,却快不过许辞,被一掌打中肩头,挥刀便慢了半刻。
就是这半刻的空当许辞身形飘忽,并指按压在谢一手腕穴位处,迫使他松手放开惊鸿剑。
她持剑手腕翻转,每一剑都极其干净利落,刀光剑影里映出她清泠泠眉目。谢一步步紧逼,招招杀机毕现,许辞一边打一边退到树下,状似体力不支,故意露了个破绽引得谢一横刀向她,而她趁机纵身跃上树,惊鸿自上而下迅疾刺向谢一。
谢一收刀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剑角度刁钻地挑破他的手筋,带落一滴鲜血。
重刀脱力砸在地上,惊醒心思各异的众人。
谢临看向许辞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扬声道:“在下的人不懂事,冲撞了二位,我替他赔个不是。不如二位随在下一同归京,我再好好备酒席给你们压惊。长安规矩虽多,那也是约束旁人的,我断不会让两位受委屈。”
许辞拎剑临风而立,闻言不由得瞥了眼谢临,不受规矩约束的自然是定规矩的人。她沉默不语,握剑的手却紧了紧,打消了借谢临之手查屠村案的想法。
贸然探查难免打草惊蛇,她要徐徐图之,不能急。
此时一群穿戴金丝甲胄的人纵马过来,而后翻身下马,齐刷刷跪倒在地,“见过主子。”
谢临这下才算松了口气,免了他们的礼,转头静静等着卫昭和许辞的回答。
卫昭似笑非笑,手指碾过薄薄的花瓣,要不是他现在还需遮掩身份,他早就一把火将这些碍事的人烧得干干净净了。
无间深渊下的一百年,非但没让魔尊殿下修身养性,反倒滋长了他的脾气。
卫昭低头看着许辞道:“我听妹妹的。”
许辞神色一顿,半晌才开口道:“久闻长安景美,一直心向往之,但此番出门是为了去江南下聘,迎我未来嫂嫂过门,实在不敢耽搁,以免误了吉日,多谢郎君好意。”
不等谢临劝说,她又道:“一来这是爹娘遗命,只盼哥哥早点成家,担起家业。二来,哥哥自小身子不好,去了长安只怕水土不服。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我怎么办呀。”
小姑娘尾音婉转,眼神清澈,倒真像是个一心爱护兄长的妹妹。
卫昭暗哂,小海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发厉害,比那戏台子上唱罢悲欢离合的人还要入戏三分。
他伸手轻摸了下她的头,发根柔软。
老人都说,头发软的孩子有福气。
卫昭这厢还在神游天外,许辞只得对上谢临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
“既如此,便不强留二位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谢临最后四字刻意加重了语气,桃花眼里笑意满满。
“告辞。”
待两人走远,谢一才跪下请罪,“请主子责罚。”
谢临摆摆手,“行了,你的身手我心里有数,一时大意罢了。不过,那个小姑娘还真有意思,有意思。”
……
许辞和卫昭磨磨蹭蹭走到江南永镇的时候,正好赶上冬日的初雪。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行在水面上,小雪簌簌,远处遥遥传来闺阁女儿的琴声。两岸有人家檐下挂了暗红灯笼,在薄暮里平添几分萧瑟。
红衣小姑娘坐在船头,兜帽遮住面容。她小半截手掌露在外面,飘飞的雪粒融于她温暖指尖,留下浅浅的凉意。
一阵寒风吹来,挡风的帘子一角被掀开,浓郁的酒香从船内飘出来,还附带着极淡的梅花香。
许辞随手拂了拂衣上积雪,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景。
她喜欢南方的雪,一点点覆盖在青瓦石阶上,铺陈出一副淡雅素洁的画卷。话本子里的小姐撑一把描花的油纸伞走在长街上,不经意回眸,便会生出许多故事。
娘亲说,她和爹爹就是相识在江南的雪天,她掉落的珠钗刚好被爹爹拾到。
那是清隽的郎君人生唯一一次冒昧。
许辞把头枕在膝上,怎么也想不出爹爹痴缠着小娘子问人名姓的样子。
她轻轻笑出声,慢慢就湿了眼眶。
卫昭拎着温好的酒出来,在许辞身旁坐下,“梅花煮酒,倒是应景。”
他喝酒自有一股名士风流姿态,白衣疏朗,如玉的手指把玩着青瓷酒杯,笑意懒散。
许辞轻声问:“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喝酒?”
“大抵,是想要忘掉一些东西,又或许只有醉了才能见到想见的人。”
她取下兜帽,脸上还有半干泪痕,“那你呢,想要忘记谁,又想见谁?”
温凉的指腹替她拭干残泪,他嗓音低凉如水,“现在喝酒是因为开心。”
她不再问,只是道:“我也想喝一杯。”
卫昭便安静斟满一杯酒递给她,“慢点儿喝,别呛着。”
初入口时微甘,然后辛辣堵在喉咙,直到长呼一口气,最后剩下一丝苦涩始终挥之不去。
许辞饮了酒,身子慢慢回暖,她眨眨眼,道:“卫瑾瑜,我在想啊,我若是真有一个阿兄,应该也是如你这般的吧。”
卫昭望着荡开一圈圈涟漪的水面,“你醉了。”
“嗯。”
小姑娘倒下前拽住他的袖子,喃喃道:“你以后要对我好一些。”
他指尖点在她眉心红痣上,良久才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