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明昭出现时,沈梦华正从桌上放了菊花粉绿豆面的铜盆里舀水洗手。她听见那声朗笑,于是一面擦手,一面抬头望过去。
她的心跳仿佛在一刹那间停止了。她眼看着那身穿竹青云裳的年轻人,在亲戚们的戏谑声中,不慌不忙地向自己直走过来。越近,她心里越慌,身子却僵住了,动弹不得。他终究转过头来,她痴痴地看着他双唇一张一合,看着那双恬然眼眸,初秋的温暖日光倒映其中,如同一湾静水。她看见他向自己望过来,微笑着一拱手,似是说了些什么,笑靥随即轻风般掠过她心头,使其阵阵悸动。她听见自己轻轻答了一句话,随后飘忽忽,不知怎么就坐下了,而他,竟坐到了自己对面。
二姑一面给儿子夹菜,一面心疼问:“今日你外祖母生日,就别回去了。告了多长时候的假?”
“母亲放心吧,我今日下午不用当值了。”柳明昭应道,又举杯遥遥地向表兄弟点点头。
“昭儿,吃菜。”老太太说着,夹过一箸烧虾子,柳明昭忙欠身接住,“等会螃蟹好了,吃螃蟹。”
“嗯。”柳明昭才吃一口菜,就见一只打开了的蟹直放到自己盘里,满是蟹黄,香气扑鼻。“多谢,你自己吃吧。”他抬眼看着对面的表妹,二姑也忙道:
“梦华你吃就行,不用管他。”
沈梦华嘴角仍是那丝腼腆的笑,“表哥吃吧,我刚吃过了。表哥……也忙……”后面几个字越发低下去,根本听不清。
二姑又想起来先前的话头,“刚才在跟你妹妹商量,问她能不能每天过来一趟,陪你外祖母说说话。”她向柳明昭解释道,又转向沈梦华:“怎么样,可愿来?”
“二姑若不嫌叨扰,我来便是了。”沈梦华拈了帕子,轻揩唇角,忍不住抬头看一眼柳明昭,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捧了蟹,一只手拿了竹筷,细细吃着蟹黄。许是逆光的原因,他周身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光,面庞五官也柔和了许多。
“好!好孩子!不麻烦,不麻烦!”二姑起身去找沈夫人,想是要商量来回行程。老太太慢慢夹菜,不时看看一左一右静静安坐的外孙孙女,脸上笑容愈发慈祥。
到下午酒尽人散,晚上祖孙三个只吃了碗清淡的寿面,也就罢了。二姑拾掇完,同母亲、儿子一起坐在屋里说话,翻看今日寿礼。从敞开的朱门看出去,天空已成了深灰蓝色,有如鸽子的眼眸,西方天际,还隐隐残留着一道霞红裂痕。
天暗了,屋里闪过几下火光,一支红烛的黑影从竹青窗纸上映出来。随着脚步声,一条修长的影子越过门坎,下了石阶,来回移着,不多时,窗扇中纷纷映出温暖烛光。穿堂风游走在格外昏黑的院子里,树叶飒飒作响。屋内嘁嘁的说话声停了半晌,许久,老太太的声音传出来:
“唉!这桂花真香!”
柳明昭清瘦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眺望半天,又回到屋内,道:“想是对门吴家那几株开了。”
“姐夫送的这身衣料不错啊。”二姑展开来,就着烛火同老太太仔细看花样,“挺雅致的。妈,你看这颜色……”
“嗯……”老太太饶有兴趣地摩挲着滑溜溜的绸缎。
“舅父送了这一匣茶……说是岩山茶呢。”柳明昭帮母亲取来一只锦匣。
提起沈老爷,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沈梦华。二姑起身,将衣料包好塞进箱子里,道:
“梦华那孩子,出落得真是不错了。”
“出落得是好啊……可惜生在沈家。”老太太启开匣盖,细细嗅着茶香。
“妈,您这是什么话?听大嫂说,梦华绣工女红样样精通,知书达礼的,性子又好。再说,您今日也都见着了,不是也挺喜欢这孩子的吗?我看她挺好,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多端庄!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小华若生在富贵人家,嫁出去,定然好。说可惜了她,是因为沈家现今情势尴尬,上不上,下不下。若下嫁,可惜了那孩子一身才华。拣个门当户对的,唉——你大嫂还指着门好亲事复兴沈家。攀高枝,当父母的如了愿,可想没想过孩子在婆家怎么混?那起人家,不乏狗眼看人低的,指不定成天把她娘家挂在嘴上。唉,碧瑶你瞧着吧,小华这孩子这辈子,铁定的要让沈家拖累了。”
二姑缓缓落座,细一琢磨,母亲说得不无道理,“那……还真是可惜了。”
老太太慈爱地端详着外孙,喃喃道:“昭儿,不早了,好好歇着去吧。”
“是。外祖母、母亲,你们也早些歇息。”柳明昭很识趣地退出门去。
他住在西房,进屋合拢门扇,好像把一天的疲惫是非全都阻绝在门外。他举着灯走到桌前放下,脱了外衣,坐在床上,长舒一口气。他出了一回神,目光落在窗下长筝上,注目片刻,走过去轻轻取下翠青筝套,指尖拂过丝弦。父亲喜筝,所以他自愿修习,然而父亲亡故这些年,便也荒废下来,到如今公务缠身,鲜有时间能练上一练。他脸上晃过些许怅然,复将古筝盖好,待要打水洗漱,忽然觉到几分异样。
那片墨绿丝绒筝罩的左下角,绣着一朵不甚起眼的合欢花。柳明昭的习惯,是反盖筝罩,如合欢花落状,刚才……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罩子是正着盖的。
屋里进来过人?他转身仔细扫看一圈,凝眉回想:下午……姨母的女儿曾要梦华陪她去院子里走走,说是醒醒酒……后来小表姐先回来,说梦华更衣去了。他又扭过头看着那架筝,心道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