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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她嫁入秦府第二年,春时女儿降生,待到孟冬十月,婆婆便因旧疾复发,医治不力,一病丧亡。老太爷因发妻离世而中风不起,终日独坐后宅,好在尚有宛如承欢,遂将满腔情感尽数倾在这长孙女身上。跟他正好相反,身为生父的秦桓对这孩子并无多少喜爱,老太爷有多疼溺,他对自己头生女就有多冷淡。

那是宛如四岁的夏天,正值午晌,秦桓当日休沐,在后宅看书,窗里窗外一片宁静,不时响起几声蝉鸣。竹帘外忽传来一声“小姐回来了”,帘栊响时,孩子欢笑跑入,扑进匆忙不迭放下花箍的沈梦华怀里,甜叫一声“阿娘”,嘻嘻笑道:“阿娘,祖父说了,等过了午晌凉风下来,要带宛如去城里玩呢,阿娘阿爹也一道去罢,祖父说看荷花去!”

沈梦华吟吟笑着,抽出罗帕轻拭女儿额角汗珠,抬眸看向秦桓,问道:“官人可要同去?”

秦桓眼睫微抬,漠漠扫一眼依偎腻在一起的妻女,终定在笑意盈眸的宛如身上,冷冷道:“贵为小姐,大呼小叫,这就是你母亲教你的六礼行止?这般大了只知贪玩,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孩子一时吓怔住了,笑颜瞬间凝滞,满眼惶遽,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秦桓接着一句话又使她硬生生忍住眼泪,“怎么,连为父一句重话都禁不起么?”他面色阴沉,“全因你祖父平日太过宠溺,连为父都说不得你了。”

“官人这是怎么了?……月儿不过才四岁,正是喜玩耍的年纪……谁家四岁孩子不跳脱些?”沈梦华有心争辩,但见秦桓凝霜般的神情,生生咽回这口气,语声微弱,嘴上说着辩驳之辞,却无半分底气。

秦桓一合书本,道:“不过四岁?你问问她,四岁识得几个字了?可能自己读完发蒙书?谁家孩子都可跳脱些,便是大字不识我也不管,独她不行!你莫说孩子年小识字有限,同是秦家人,为何别人就能自幼熟读诗词,遍学四艺?”

“月儿一个女儿家……”

“女儿怎样?”秦桓紧盯住吓得瑟瑟的孩子,唇边似有冷笑,一字字道:“若不从小教导,由着长辈宠溺,养成贪逸恶劳的性子,日后若逢剧变,没人会因她身为女儿,一味庇护!成日贪玩,不思进取,为父问你,你总跟在祖父身边,难道祖父就不曾对你讲过你小姑姑的事么?”说完,嘴角冷笑更加深晦莫测。

沈梦华神情一滞,眼睫微颤,不禁垂眸。秦桓口中的小姑姑,她在老太爷那儿偶尔听过只言片语。单就女儿这名字,便与那小姑姑有断不开的关系。孩子闺名如月,小字宛如,均由老太爷拟定。据传,老太爷原还有个女儿,名为宛月,与秦桓是同胞兄妹。在老太爷口中,这小姐简直就跟神仙投胎似的,凡人比不得,奈何命薄,有一年故夫人带了兄妹二人回娘家探亲,归途走水路,经凤江,不知怎么出了事,小姐落水,连尸首都没找到。故夫人正是因此才抑郁成疾而终,这位早夭的小姐也成了秦府里不可触碰的伤痛,秦桓更是从不提及。如今沈梦华从他口中听闻“小姑姑”三字,原本心疼女儿的一腔不悦登时消退。她能说什么呢?尽管府内极少提及,她还是听闻过这位小姐的天资毓慧:三岁发蒙,四岁遍读诗书,五岁始学四艺……同观宛如,成日跟在老太爷身边嬉闹……确乎是差了一点……

“你身为母亲,自当尽心教导,而非一味放纵。”秦桓斥责的对象又转向夫人,“差个嬛婢去父亲房中,就说宛如下午要上生书了,只怕陪不得祖父赏荷。莫岚!”随着他扬声一唤,孙氏敛衽入内,“即刻去书铺,凡是发蒙书都买来,送到夫人房里。往后你每日下晌过来,协助夫人给小姐讲书。”

沈梦华知道他主意既定便无可更改,只得试图减缓女儿课业,唯唯道:“宛如识字不多,先多识几个字再上书,也是可行的罢?……”

“待她读完一本千字文,不就识得字了?”秦桓淡漠说着,“每日临帖、温习都不可耽误,由你督促查看。你若心疼,就莫要插手,我亲自教。”

“……妾身,自然不会懈怠。”沈梦华垂首低声道,“官人放心便是。”

自此,她当真狠下心来,将女儿拘在身边,每日讲书一章,临帖二十,孩子的性情被磨去大半,兼之秦桓不时查问课业,使她一见秦桓便畏缩不语。万幸府中尚有老太爷心疼孙女,常唤到身边哄弄,孩子才能放开些许,沈梦华乐得如此,每逢祖孙二人相坐其乐融融,她多年忧悒的心情也能稍有缓解。

老太爷曾一时兴起,从房里拿了一张画像给沈梦华看:“你瞧,这就是你小姑子,才交八岁,多俊呐!你仔细看看这眉眼,宛如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是有点像。”沈梦华仔细端详着画中人,那是一幅女孩灵动的画像,画匠以高超的手法点染出女孩一对顾盼生辉的眼眸,笑意盈盈,乍一看,确实与宛如有几分神似,若再细细端详,画中女孩更多了些南瑜女子清秀柔媚之气,倘若长大,应为一方佳人。倘论长相,方能看出宛如更像秦桓一二。

沈梦华是敬重老太爷的。但年复一年,老太爷日益精神不济,终至染病不起。临终前那个晚上,老太爷气若游丝仰在床上,满眼泪光,枕侧就是那幅画像。他看看孙女,又对沈梦华强笑一下,示意要和儿子单独说话。秦桓冷着脸把门关上,待门再开,老太爷已溘然长逝,两条泪痕横在眼角。

老太爷过世后,秦桓行事更加孤僻。与丈夫渐渐疏淡,府中下人多有不服,母亲病体缠绵,使得沈梦华忧虑一日重似一日。所幸秦桓虽不许她对女儿一味疼爱,却也不再强逼她读书,近乎放养,只命孙氏日常看护,趁秦桓每日公务之际,母女两个还能说笑一番,若是膝下连子女也无,日子竟不知该如何过了……

沈梦华长叹一口气,只觉浑身乏累。不觉间车马已入罗衣街,停在沈宅门前,仆妇打起车帘,扶她下来。门口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越发苍颓,两扇黑门也斑驳陈旧。八年,一切全变了。她不由想起柳明昭,心口一阵刺痛,他,也是久未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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