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秦老爷时常外出办事,数月都不着家,但有秦夫人这么一位贤内助打理事务,他完全可以放心。唯使他牵念的,是他的女儿,这一点充分地表明在家信中,每封都细细地问:小月最近看什么书啦?学的那几样东西可还喜欢?千万别勉强,若不喜欢就不学了;若喜欢别的,只管请最好的师傅;小月长高了没?爹爹过些时候就启程回家了,要什么东西不?只管说,一定买。
秦老爷的家信都是秦桓读。秦宛月——虽然已不小了——则腻在秦夫人身上,嘴角眼梢尽是甜笑,不时打断秦桓平淡冷静,毫无生气的声音,跟母亲讨论要不要别辜负了爹爹一片心意,买些什么?因此,不长的信经常要近一个时辰才能读完。
回信也是秦桓写。秦老爷这两年出门的时间里,他才名日盛,已定下转过年来参加京城会试。而秦老爷并未因此对秦桓高看半分,纵使每封回信末尾都工整地题着“儿雅之谨书”,秦老爷信上对他从来只字不提。
太和十三年,秦老爷上京公干,一去便是四五个月,终于赶在除夕前夜满心欢喜地到了家。妻子,儿女,下人,纷纷迎上来,秦老爷吃惊于女儿的变化——临行前,她仿佛还是一棵嫩芽,短短几个月,已长成一朵花苞,迎风待开。多年来勤心钻习茶道,花艺,调香,加上从小浸就的读书习字,这种种的熏陶,使秦宛月周身自带了一袭雅贵之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全不像年方八载。
秦老爷匆匆洗罢旅尘,便迫不及待地召来秦宛月亲自验看她的学习成果。插花自不必提,屋里院内,无论角落厅堂,拐角走廊上那一处处幽然生成似的花丛盆景,足以验证。至于茶道,待秦宛月从头到尾演示一遍,奉上茗茶,秦老爷只有连连点头,一脸欢喜。
晚饭间,当他得知女儿竟诌了几首诗,拿来看过后,憋了半年的褒奖之词涛涛喷涌出来。秦宛月立时下定决心,以后若再写诗,绝不给爹爹看。她经不住那过度的赞美,也承受不了那一个个称号:“仙人”,“神品”,“妙品”,“天底下最有学问的”,“大才”……她只是奇怪自己之前怎么竟有过“诗写好了,不晓得爹爹会说什么”的犹豫不安,难道从小听的还不够吗?她焦躁地四处乱看,待触及秦桓冷淡的面庞,终于再坐不下去,遂找个借口,溜到院中。
闷了头在寂静的庭院里走了片刻,秦宛月这才觉着好过了些,脸上的燥热也被寒风驱尽。她估摸着父亲应该吃完饭了,打算回屋——还有半碗虫草烩豆腐没吃完呢,又碰巧是她喜欢的。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望着前面黑黑树影间闪出来的橘黄灯光,和窗格上来回移动的几剪人影,突然感觉到好幸福,脸上不觉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自己嘀咕道:“哪,那个呢是娘,那个是流云姐姐。”人影一闪,窗纸上陡然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秦宛月眼中顿时露出一抹仰慕之色,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小声道:“这个……是哥哥啊……”
她正盯着那身影傻笑,忽听屋内啪嚓一声巨响,接着便是母亲的低语,间杂父亲怒斥之声。秦宛月面色陡变,忙赶上几步侧耳细听,依稀似是“不长进……”“没出息……”“白养了……”等诸语。她蹙起眉头,悄悄来到窗下,就听秦老爷怒声道:
“我秦家不养无用之辈!你倒是说说,不考会试,你这辈子做什么?!我没那闲钱供你挥霍!”
爹爹是在骂哥哥么?秦宛月眼里笼上一层水雾,紧紧咬住唇瓣,强压下心里的委屈,继续凝神听着。沉寂片刻,便听秦桓那一向毫无情感的声音淡淡道:
“孩儿不敢。即便就在此地教书为生,孩儿也是情愿的。”
秦夫人的声音响起,匆匆地打圆场道:“雅之,你父亲供你读了这十几年书,样样不敢懈怠。你生来聪明,又争气,现如今中了解元,正是应该上京会试,一展宏图啊。快向你父亲认个错,好好复习,赶今年三月的春闱罢。”
秦桓仍旧立在窗前,漠然道:“父亲,母亲曾教导孩儿,不求位及人臣名流青史,只要孩儿一生能顺心如愿平安喜乐就好。还请父亲放过孩儿,不要苦苦相逼——”
啪嚓一声,秦宛月吓得往后一跳,堪堪躲过破窗而出的几片碎瓷片,心里针扎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哥哥再有不是,也不能用杯子扔人家啊!她愤愤地想着,用手抹去泪水抬头看时,就见秦桓默默躬身,离了窗前,紧接着屋门格楞一响,他站在了洒满月光的台阶上。秦宛月慌忙将自己藏在落地朱漆角柱后,偷眼望过去,那个沐浴在月色下的身影淡薄孤寂,仔细看看,可见一条血痕从他的额角滑过面颊。秦宛月撇着嘴角,眼泪噗哒哒地往下掉,心中第一次对父亲生起了怨恨。
秦桓走了几步,在院中静静站定,抬眼望着夜阑一轮晦月,良久方对它轻声道:
“娘,不是孩儿不孝……实在是——”
他一对秀长的桃花眼微微睱起,黝暗的瞳孔中映射出一抹清冷月光,语声飘渺,冷若冰霜:
“——是他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