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眉头皱了皱,忧声道:“那孩子打回来就病了,至今高烧未退,一直没醒,何况病人的屋子,先生不好乱进的,不如等宛儿醒了再说罢。”说罢又是连连几声叹息。萧明熙原本紧绷的心神骤然一空,说不出什么滋味,遂冷眼打量他的神情,起身淡笑道:
“真是可惜。明熙也听说了,云韶郡主夙慧非常,有林下风气,本还想见识一番,瞧瞧鸣佩公主的后人风采,看来只好改日了。郡主能得王爷如此疼爱,想来定差不了。”
“先生谬赞。”越王陪着她往厅外走,声音不免带出慈爱,“那孩子确实聪敏,可惜受了不少苦楚。唉……本王只盼她和她姐姐将来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终了此生,也就心安了。”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门庭,萧明熙止步,从袖中取出一封帖子道:“这份帖子是舍妹给小郡主的,万望郡主康复后驾临草舍,舍妹当备水酒三杯,当面叩谢救命之恩。还望郡主一定赴约。”
“无妨,只是要叨扰先生了。”越王说着袖好请帖,微一抬手算是答了萧明熙的揖礼,看着她迈出府门,萧家仆妇跟上,簇拥着马车迤逦而去。
马车缓缓行到秦淮河边一所大宅,从角门驶入。那天落水的小姐一见车回,立刻扑上前急吼吼地问:“阿姐,嗳,怎样,见着了么?”
萧明熙未答言,先向身边一名四十岁左右的沉稳妇人低低吩咐几句,方一面大步往书房走,一面对颠颠儿跟在一旁的妹妹道:“没见着,不过阿姐已然给你递下帖子,到时请了来家,出上工夫试探,定能有个分晓。”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书房,同时止住脚步,看向墙上那轴人像。顾盼流彩的眸子,笑意盎然的唇角,凭借画匠高超的技艺,白绢上赫然呈现出一个八岁女孩纯净幸福的笑颜,那双天真、透着水灵的秀眼微微上挑,可以想象出画上女孩长大后,将会有一对何等招人魂魄的——狐眼。
秦宛月烧到第三天方开始好转,晚上渐渐退了烧,等次日天明桂风端着药碗进来时,她已经醒了。秦宛月温柔地看着这个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的丫环,强笑道:“对不住啊……吓着了吧?”
桂风当时就哭了,呜呜咽咽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坐在床边紧紧攥着她的手,半天都不肯放,非要看着她喝完药再睡才肯走。
病好的第二天,秦宛月被越王叫到书房。越王先细细问过她身子怎样,可还有不适,方徐徐道:“你不惜性命救护的那个孩子,知道是什么人吗?”
秦宛月低眉轻轻地摇摇头。
“她是淮南萧家的二小姐啊……”
“萧家?那是什么人家,很厉害吗?”
越王长吁一口气,目光深远:“萧氏是经商之家,家财雄厚,有当世陶朱公之称。他手中的商行,遍布盐、茶、糖、布、药、金六大类,笼络所有夷国商路,又开有钱庄镖局。更有甚者,当今萧氏家主身兼南瑜、大楚、洛图三国皇室御商,一般的官员都不敢招惹,就算是内相首辅,也要对萧氏家主礼遇有加。”
“萧家若真如父王所言,如此赫赫有势,势必不会被三国皇室所容罢?”秦宛月闻言道,眸色澄澈坦然,“萧氏今日能被三国奉为座上宾,来日免不得一跌千丈,古往今来先例不少,常言‘过满则亏,过盛则衰’,萧氏家主手握如此财富大权,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越王神情微怔。他并非没想过这点,但现今三国皇室并未对萧氏有何异词,三朝官员也不乏私下与萧氏往来交易之辈,便是他自己,亦在萧氏家主前有几分薄面。他缓缓捋着短须端详秦宛月片刻,缓声道:“难为你想得如此深,果然书看得多一点识见就广一些,换作别个,必是想不到这一层去。记得春时曾见太子,闲叙起来,太子也夸你敏思慧颖。不过,你年纪还小,每日想这些东西做什么呢?那些古史志记读得多反容易令人多思。你好文,看些诗文词赋,愉情一二也就是了。”
“……女儿闲来无事乱看而已,偏巧记得牢……”秦宛月微微垂首,浅笑道:“父王说的不假,进来发觉读古史远不如诗词有趣。史传一卷卷都记述错杂,看完一卷脑仁直发胀,哪里有诗词怡情愉性!不瞒父王,女儿是再不打算看那些史书了。”
越王点头慈笑,“正是,你看别府里公侯小姐,都是看诗词的居多。你多读些,日后聚会也有的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封拜帖,“这是萧家特地给你下的帖子,说是在萧宅备下谢宴,专请你一人。你看看,收拾收拾,父王差人送个信,明日就去罢。人家诚心诚意地请了,不太好硬是推拒。”
“是,就照父王说的做。”秦宛月恭顺地接过帖子退出书房,回到住处遣退嬛婢,进屋慢慢坐下。“刚才说得太多了。”她心里默想,“终究不是亲生女儿,以后万万不能卖弄聪明,徒增是非……还是得谨言慎行啊……”她垂眸看着手上那张攒金绸缎裹裱的请帖,涩笑喃喃:“一时心软,平白多出这些事,早知如此,就不该……唉。”
她信手翻开请帖,漫不经心地扫着一个个英气挺秀的字迹,忽然一个名字映入眼帘,她猛地坐直身子,轻轻念出声来:
“萧明熙……”
再往下看去,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萧明熙,再拜奉上,恭候莅临。”
“萧明熙……”秦宛月只觉心口狠狠地悸痛两下,她努力咽下涌上喉头的肿胀,颤抖着手指抚上这三个字,心中反复念诵道:不,不会……这是淮南萧家,不是庐水萧家!世上有那么多重名的人……可万一,保不准……秦宛月猛地合上帖子,紧紧咬住下唇。
明天,只要等到明天,一切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