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秦宛月拥着雪狐锦褥,面色郁郁,从车窗上依次划过的灯火如同流萤,使她的脸明暗不定。车内沉寂良久,待隐约的人声笑语渐行渐远,四面归为静谧暗夜,寒竹方轻声问:
“郡主,田小姐跟您说什么了?您怎么突然咳得……奴婢着实吓坏了。”
秦宛月烦懑地摇摇头,只觉心口一阵恶心,脑中天旋地转,使劲咬牙摆手道:“没什么,不妨事。”
寒竹隐隐觉着一丝不妥,终究嘴角轻抿,垂眸不语。其时已近二更,马车颠颠,轮声辘辘,使人昏昏欲睡。寒竹似醒非醒间忽觉脚下一轻,猛然惊起,马车刚好停住,她忙醒醒神,欠身轻唤道:“郡主,到府了。郡主……”
秦宛月低低应了一声,寒竹伸手扶她下车,觉出她手下虚弱无力,心中一沉,下到院中凝神看时,只见秦宛月身子微晃,脚下虚浮,寒竹心里慌起来,忙把人搀回西院,刚进院门,桂风等人已闻声从西厢里迎出来:“郡主回来了……有什么吩咐么?”
“你们先回房候着,有事再喊。”寒竹边说边扶秦宛月进了正屋内室,等她倚床栏坐定,轻唤几声:“郡主……郡主……”,见秦宛月幽幽抬眸方心神稍定,又问:“郡主,您可是觉着哪儿不舒服么?”
秦宛月昏昏然掐着眉心,声音微不可闻:“……头晕……晕得厉害……恶心。”
寒竹嚇了一跳,急急道:“这如何是好?……可要回禀主院?”
秦宛月一手撑住雕栏,瞑目半晌摇摇头:“别……你去取药来,吃完了睡一觉,明日一早请顾先生过府便可,无需惊动主院。”
正说话间,青柳手里提着一把铜铫进到屋里,笑问:“郡主,可要洗洗睡?”
“你来得正好,先伺候郡主更衣吧。”寒竹说着,从柜里把药取出,匆匆去了西厢房,进屋一见桂风便问:“茶铫里可还有热水?郡主得吃药了。”
桂风去里间呆了片刻,提壶出来道:“水倒有,只是不热了。你稍等会儿,再热一热。”
寒竹心里着急,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向窗外张望。榻上红衣正剥莲子,见状微笑道:“急什么?便是回晚了些,郡主也不会怪你。”
她近日言语常意有所指,寒竹只装作没听见,走到炉边说:“无需滚开,郡主服药,太热了不好。”
桂风掀开壶盖看看,回身取了药盏倾入热水。寒竹将药丸放入,从荷包里取出一根玉簪细细调弄。身后门响,回头看,见青柳闪身进来,把铜铫一放,靠近前轻声问:
“竹姐姐,郡主没事吧?”她神情似有不安,“我瞧着郡主气色很不好,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脸色煞白,怪吓人的……”
“当真?!”红衣猛地坐直了身子,“你怎么不早回报!”说着就要下地,寒竹一把拦下问:
“你要做什么?”
“你没听见吗?郡主身子向来弱,一有不好就得赶快叫大夫,万一耽搁了,咱们谁担得起?”红衣急声道。寒竹双眉微蹙,不容置疑地说:
“郡主不过是一夜下来有些乏累,无甚大碍,吃罢药就该睡了,无需传大夫;何况这个时辰,你这般大动干戈,必会搅扰满府人不得好睡!”
红衣两颊涨红,咄咄对视着寒竹道:“是郡主安危重要,还是好睡与否重要?郡主以往犯病都在初冬前后,我最是清楚!万一郡主有个好歹——”
“我说过了,不用传大夫!”寒竹声音加重,“郡主只是困乏而已,何至这般大惊小怪!郡主亲口叮嘱我,吃过药就睡,不要回禀主院惊扰娘娘。”她压住躁乱的心绪,对桂风道:“已经过了二更,姐姐也睡罢,郡主若有什么吩咐,我应承着就是。郡主如今精神不济,便是请来大夫,也没心情看诊,姐姐说是吧?”
见桂风轻轻点头,她才小心捧着药盏,穿廊过院回到正屋。屋内暗寂昏然,惟床头燃着一支短烛,晕影下,秦宛月无声无息地靠在床上,肩头搭一件薄薄的寝衣。她觉到唇间一热,温热的药汤已凑到嘴边,遂慢慢饮下几口,任由寒竹将扶着躺下,自始至终悄然无语。寒竹吹熄蜡烛正欲退下,听见帐内飘出一声:
“……明早去请顾先生时,莫要惊动他人……”
“是,奴婢明白。”寒竹轻声道,“郡主可觉着好些了?”
床上静默下来,半晌才有回音,好像用尽力气似的:“……我要睡了,你去罢……”
窗外轻轻的脚步声渐远,秦宛月放松心神,药效旋即卷席而来。她只觉自己好像沉入了一个漩涡,不停地旋转,眼前那般黑,犹如置身于一个从未有过光亮的洞穴。这次用药反应为何这般强烈?她失去意识前这样想着。浑浑噩噩中,脑中交替闪现着一帧帧怪异的画面:一座宫苑,一棵红梅残败的老树,一地碎玉,一块装潢精美、金漆银裹的灵位,随后又是无休止的黑暗。好像有人在叫‘郡主’,又好像有无数人频频走动,手腕忽冷忽热,接着便传来噬心般的剧痛,她喊不出声,眼前忽一亮,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除夕夜,面容扭曲的刺客手持匕首捅来,心口绞痛,望着寒光粼粼的池水掉下去——无名的恐慌遍袭全身,脑海深处蓦地响起一个声音:“不能死!不能死!秦桓——他都好好活着,我怎么能死?!”
心神突然通彻,混沌黑暗似被扯开一条缝隙,柔和的光芒射入,痛感还在,但减轻了许多。秦宛月睫毛微颤,缓缓睁眼,蛋青床帐映入眼底,她只觉额角湿得厉害,煞是难受,便蹙眉在枕上辗转几下,却见床前挤着三五人。她萎靡的眼眸一暗,随后唇边挤出一抹笑,哑声道:“顾先生……劳烦您了,一大早就……长姐?你们挤在这儿做什么?柳儿,哭什么呢?”
顾老先生狠狠瞪她一眼,又抽出一根银针扎在她的肩头,遂起身走到外间。秦宛月隐隐听他说了声“王爷”,眉心一皱,望向寒竹道:“为何惊动父王?你做事这般不小心?”
寒竹不答,只释然地微笑着,却仍无法掩去满脸憔悴。秦宛月犹觉晕眩,阖目稳稳心神,不大工夫就听顾玄镜返身进屋道:“老夫该给小郡主起针了,人多不方便。竹姑娘,侧妃娘娘唤你,你……”一声低叹,伴着几人脚步窸窣声。他说的是“好自为之”么?秦宛月只觉左臂微麻,不由睁眼,见床边仅剩上官清英,正满脸紧张地看着顾玄镜去针。秦宛月稍抬胳膊,顾玄镜立刻低声斥道:
“勿动!方才何等凶险,你可晓得?!”
秦宛月不言语,似在闭目养神,猛听得外间一串脚步声起,青柳一头扎进来,扑到床前急急道:
“郡主,竹姐姐要挨罚了,这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