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兵败被擒,而那些随他舍生忘死的勇士此时又在何方?
整整酣战一日的大地已完全被黑暗笼罩,偶尔一两声不知是战马亦或是伤者的呻吟也随即被此起彼伏的狼嚎所淹没。尸枕荒野,血满沟渠。旷野无垠,犹无生人。怎一个惨烈可喻?时也?命也?千古如斯,更尤甚之,为之奈何?
天亮了,冯正星犹在梦中。他又看见了,苍亭大战中,佟威仍在重围中浴血拼杀……而远处是洪天勇憨憨的怒吼……还有,襄国城上,方亭作和刘远正携手从云梯上直坠而下……就在刚才,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掷出了手中的长戟,他把那只戟又还给了大将军冉闵,帮他冲出了重围……也是刚才,他听到了潘荣那艰难的呼唤……他怎么了?
又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他终于张开了眼睛,四周是完全不熟悉的景物,两个士卒正疑惑地盯视着,仿佛仍是梦中。
“呜,呜……,”他喉结耸动着,艰难的翻着白眼,意念中,柳儒雅和武震等人此刻应该还在广宗,而自己这又是在哪里?
“死了,又死了很多人!”是一个士卒麻木的语声。
什么……都死了?冯正星耳中仿佛又传来潘荣的呼唤声,冲天的喊杀似乎仍在四周弥漫、震荡,他喃喃道:“我呢?我也该走了吧!”
……
没了冉闵的邺城被燕军围得水泄不通,朝不保夕。城中断粮日久,后赵遗留的宫人也几乎被饥饿的兵将啃噬殆尽,大魏新朝彻底的完了。
看着陆续返回广宗以图自保的乞活兵将,柳儒雅知道,大势已去,此地已经没有必要再留了。
“柳盟主,趁此机会还是尽早脱身吧!”连日来,王匡已劝了十数次。
“只是……你们该怎么办?”柳儒雅颓然道。
“燕国不同于羯赵,历来笼络汉人,近日已颁下律令:‘凡地方士众,须恪守本份以安生计,便再无纷争。’且壁堡势众,但求自保,谅不致再生祸端。”
乞活军是华夏史书上浓重的一笔,冉闵死后乞活军并没有偃旗息鼓,尽管再也未现雄才大略的统领,但他们却一直为汉家保留着血性,余后的一百多年始终抗争不止,直至隋文帝建立隋朝。
念及当年夙愿,又是何等发扬蹈厉,豪气干云,而如今却是半途而废,群英尽殁,此情此境怎不令人扼腕。但无论如何,毕竟那不可一世的羯胡已灰飞烟灭,魂归天国的勇士终不致抱憾。
看着身边劫后余生的寥寥数人,柳儒雅默然无语,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
自威武堂全军覆没,柏云鹏便如丧家之犬般逃离了邺城。
后赵已如风中残烛,更无安身之处,思来想去,也只有回返江南一途了。
数度奔波,他终于回到了历阳。
北境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而坐拥文青楼的文白青却依然大把赚着钱,悠闲自得。此刻,他正瞧着柏云鹏咧嘴。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人活一世就是这么几十年,对自己好点比什么不强,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总不至亏待了自己。”
文白青给柏云鹏指了一条道,去边远之地购置田产,封妻荫子岂不快意,至于师门传承,那就看自己的兴致如何了。
“师父尸骨未寒,一众兄弟怨灵不远,这……这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柏云鹏没想到文白青会如此寡义,全不顾莫逆之情。
他哪里知道,这文白青三教九流,为虎作伥,几时不是阴损算计,哪会想到要金盆洗手甘于良善。其实,纵使他想置身清静,又如何能摆脱那些狐朋狗友和各方势力的纠缠。
文白青又咧咧嘴,干笑道:“贤弟不愧为‘玄武’之徒,钦佩,钦佩!那就请稍安勿躁,英雄终会有用武之地的。”
柏云鹏到底还是等来了文白青的消息。
是日夜间,一个柏云鹏绝想不到的人来了。
外面漆黑一片,房内烛火恍惚,那人刚一露面,柏云鹏便如撞鬼一般,张口结舌的迸出了半句话:“你是人……”
“是人还是鬼吗?哈哈,愚兄不过死了一回而已!”来人却是那个在岭南帮营寨外服毒自尽的孙继煌。
柏云鹏与孙继煌乃为旧识,昔年于庐江伏击岭南帮家眷,乃至历阳设伏均为孙继煌报讯,至于白冠则更是早有勾搭。
片刻,柏云鹏终于定下心神,不解道:“早闻前辈于江州遇难,却不想……这究竟是何故?”
孙继煌答非所问道:“少东主此来可有什么打算?”
“前辈莫要再称什么少东主,晚辈当下不过落魄之人,尚需前辈指点迷津,但求报师恩于万一便已无憾。”
“足下盛谊,鄙东主亦赞赏有加,极欲借重,不知……”孙继煌不眨眼的盯着柏云鹏。
“那是当然,晚辈自当座前效力,只是,不知贵东主……”
应承如此之快,柏云鹏自然有他的心里,他相信,孙继煌背后一定是一个超凡之人,否则便不会有起死回生这等玄妙之事,他认定这是同路之人。
“这个,彼时自然知晓。”孙继煌讳莫如深道。
“前辈可知‘神道’李怀?”柏云鹏又试探道。
孙继煌摇摇头,依旧是那种讳莫如深的眼神。
……
六月中,柳儒雅一行终于回到了西山。
西山腹地,早有老少男女迎在那里,他们或忧或悲,难以名状。
而此时的归来者却早已没了泪水,无一例外的尽是颓废和疲惫,满眼又似乎浸透着苍凉的悲壮。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所有的真意尽在不言之中。
一个女子的哭声突然打破了沉寂,是柳嫣,她扑上来紧紧抱住父亲,兀自涕泪不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钱君如苍老的喃喃语声。
西山早没了往日的盎然生气,一排排错落的房舍犹显得沉寂落寞,那些生龙活虎的后生仿佛便如昙花一般,匆匆间模糊了踪迹。
这一切是对还是错,柳儒雅无法回答自己,但他可以肯定,如若早知今日,便是有一百个理由他也不会把这些孩子送上这不归之路。
回望十数年的禅精竭虑,生死博弈,如今却依然壮志难酬,怎不令人气馁。中原匹夫当道,刚愎自负,江南士绅弄权,畏敌如虎,可惜了天赐良机。他真的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都是天命使然,非人力所能左右,这一世我们经历的又何止这些!”是钱君如和蒋兆不知何时站在了身侧。
“我只是想,他们毕竟都还年轻,我又于心何忍……”
“都过去了,或许他们并无反悔,为祖宗基业血洒疆场正是壮士之举,足以无憾了!”
钱君如有意把话叉开,道:“有传言说在江州看见了高维贤。”
柳儒雅一怔:“竟有此事?不过,当时确有人提及,有几位高手破围而出,想来定然是他了。”
“也是劫后余生,如此看来,岭南帮还有人在,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过……据田允所言,当时两军阵前是有人蓄意挑起战端,而包藏祸心之人断无枉送性命之理,那破围而出之人岂不是……”钱君如所言正是柳儒雅挥之不去的疑虑。
“嗯,此言有理,只是尚不知那人是何等居心,如今出现在江州又意欲何为?”
“还有很多事要办,你就不要再伤感了,暂且歇息几日,田允他们也快回来了。”
……
宜城,阴雨,夜间的街巷罕有人迹。
漫天细雨之中林颉已蛰伏了近一个时辰,抬头望去,那大院中的厅堂内仍旧灯火通明。他抖抖衣襟,心里暗骂:“这鬼天气!”
这院落是府衙“主簿”庾樊的私宅。别看主簿官微,此人却是本郡太守的亲信,传言又是当朝庾家的本家,是以,在宜城这个地方,庾樊可谓是手眼通天,极具实力。
庾樊本为公门中人,上有俸禄家有私产,虽比上不足,但比下却是绰绰有余。不过,某些人的欲望便似无底洞一般,正所谓欲壑难填,庾樊就是这种人。这类人一旦得势便会私欲膨胀,肆意妄为,数日前他便做下了一桩恶事。
宜城城南有一位经营布帛的商人,此人姓周名叔同,因经营有方兼之持家有道,数十年中积攒下了大片家业。周叔同是那种商人中难得的好人,并无所谓的无奸不商,向为众人所称道。
周叔同膝下两子一女,女儿年长,早已远嫁他乡。长子周贤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而次子周永则随父经营家业,如无意外,周家无疑是令人生羡的富庶之家。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向顺风顺水的周家却在短时内连遭厄运,先是周贤省亲途中被劫,耗费巨资后仍丢了性命,而后是次子周永毫无征兆地摊上了官司,官府称之勾结匪类戕害良善。
就在周叔同使出浑身解数准备弄清次子一案时,公门又传出消息,他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