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天,黄昌文才挎着步子回到家中。
黄天亮站在院坝等得不耐烦,见他慵懒的步伐,怒从心头起,大声吼道:“狗日的瘸了?这么大晚上才回来。”
黄昌文自认这段时间认真工作,在家也没做什么错事,不明白老头的这股无名火从何而来,不过从小到大,他早就疲乏,挨骂这种家常便饭的事于他而言并不新鲜,并不拿黄天亮的话当回事,挑衅式的跳了起来,笑道:“哪儿瘸了,好得很。”
见着父亲铁青的脸,有意逗他欢笑,随之接连跳了几次。
黄天亮气不打一处来,也懒得和他理论,直入主题道:“少给老子扯这些强光白,明天去报名,给老子去队伍上锻炼几年再回来。”
强光白,在黔北方言里和扯卵谈是一个意思,指无用的废话。
黄昌文瞬间明白,自家老头为啥会生气了,想来是宋时遇白天来通风报信了,他好不容易习惯了大队的生活,每日吃饱喝足,已然闲散惯了,并无当兵的心思,马上提出了反对。
“要我去,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升起,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否则免谈。”
“老子不是和你商量,是告知你,要是不去,你就给老子滚出这个家,不要让老子看到你。”黄天亮把儿子的性格拿捏得极其清楚,和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直接来硬的就完事。
“又在吵哪样,一天不得安宁。”每当黄天亮训斥儿子时,赵芬总是出现解围。
黄天亮知道赵芬不许,但这种大事,由不得女人作主,立即霸道的回道:“这件事我已经说了,我说了就算,你不要掺和。”
赵芬马上来了气,伸手指着黄天亮骂道:“老娘十月怀胎,这是从我生上掉下来的肉,你说不管就不管,别的事我可不管,但要送文儿去死,除非是我死了,否则决不可能。”
黄天亮道:“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去部队历练几年回来,就可以去公社上班,才能端上铁饭碗,做啥不比煮饭强,难道你就希望他煮一辈子的饭?”
“煮一辈子的饭又怎么了,你有本事你就别吃饭,当伙夫也比上战场吃枪子强。”赵芬坚持已见,寸步不让。
虽然新中国已成立二十多年,但作为解放前出生的人,赵芬的心里对于战争有着天然的畏惧感,觉得和平来之不易,任何功名利禄都不如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一生才是最大的幸福。
女人的想法总是这么单纯,对生活的期待也极其简单。
可男人们并不这么想。
黄天亮觉得赵芬是儿子进步路上的绊脚石,黄昌文却是不问理由,只要母亲能帮助自己,免去兵役,那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黄天亮秉持好男不和女斗的观点,见自家女人有撒泼的迹象,便不再说话。
黄昌武正在屋里洗脚,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大哥不想去当兵,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立刻擦干脚,穿起布鞋,端着洗脚水出门,他走得匆忙,差点撞在了回屋的父亲身上。
“哎哟……”幸好避得快,洒出来的水没有溅着黄天亮。
“眼睛长在后脑壳上去了?”黄天亮将气撒在小儿子身上,骂道:“这么着急是要去抢屎吃?”
黄昌武道:“爸,你别生气,我要毛遂自荐。”
黄天亮道:“你是有点贱。”说罢绕开他,回到屋中。
黄昌武将水倒在院坝边,见大哥和母亲在一起对笑,走过去问道:“哥,你真的不去当兵?”
黄昌文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那这个名额让给我,我去当兵。”黄昌武打小见民兵们训练,就对枪械极感兴趣,可从未体验过真枪实弹的感觉,如果能去部队,别说步枪,便是坦克大炮也要试上一试。
赵芬闻言一愣,这好不容易让大儿子脱离苦海,小儿子却主动跳进火坑,见着黄昌武大步进屋,忙跟上去,喊道:“你这个短阳寿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黄昌武放好洗脚盆,不理母亲,直接向父亲开口道:“爸,我要去当兵,你给宋队长说一下,把这个名额让给我。”
“不行。”
“我不准。”
赵芬没有想到老公竟然也不同意小儿子去当兵,说完我不准,便住口不言。
黄昌武觉得不公平,心中不乐意,埋怨道:“大哥不想去,你要逼他去,我想去,你又不让我去,你是哪样意思?”
黄天亮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要去,也要等你哥当上了再说。”
黄昌武不解,问道:“为啥子?”
黄天亮心中有了主意,说道:“你才多大,年龄达不到,部队的苦你吃不来,你想去,再等两年,但是,如果你哥当不成,你也别想去,所以……”
“我帮你劝大哥,一定让他当成这个兵。”黄昌武思维敏捷,马上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赵芬当下拉长脸,揪着黄昌武的耳朵道:“要死,你要敢鼓动你哥去当兵,我就不认你这儿子,自已滚出去要饭,当叫花儿。”
“哎哟……”黄昌武被命住命脉,不住喊疼,求饶道:“耳朵要落了,妈,你快松手。”
黄昌文刚好进来,说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作主,我说不去就不去。”
赵芬松开小儿子,夸奖起大儿子道:“对,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只要黄昌文拿定心思不去,黄昌武自然没了当兵的机会,她也用不着酷刑伺候。
“呵呵。”黄天亮淡淡一笑,也不言语,他不与赵芬正面交锋,活了大半辈子,哪种大风大浪他没见过?
再犟的牛,他都能训服,自己看着长大的毛头小子又能算什么?
黄昌文所依仗的不就是大队的厨师一职,只要他呆不下去,又有什么本钱和自己叫劲?
当黄昌文再次做好饭的时候,平时勉为其难吃下的社员都开始甩起脸子,不给他一句好话,更有甚者,直接骂了起来,当着宋时遇的面,让黄昌文滚蛋。
宋时遇洽好时机,充当起和事佬,劝慰大家,又对黄昌文道:“昌文,你来了这么久,这水平是一点不见长,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直混日子?”
黄昌文在工作上还是尽心尽力,可是水平有限,又怕浪费了大队的粮食,不敢浪费食材来锻炼手艺,只能用水将菜煮熟之后再炒,以保证大家吃的都是熟食。
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会责骂几句以外,从未没有受过今天这样的气,委屈地道:“我也想做好,但又没有好师父带我,我也没办法……”
宋时遇道:“好师父有的是,就看你自己学不学,你说我们村里没有好师父,那部队上没有吗?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在部队,一等一重要的位置就是炊事班,你担心你妈说的事,那你到了部队,就主动申请调去炊事班,好好学门手艺,以后回来,我们也有口福……”
黄昌文心思缜密,推测自己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可他做菜确实难吃,也无从辩驳,只得喃喃道:“我晓得了,你就是赶我去当兵。”
“我还赶鸭子上架。”宋时遇改变温和的语气,恨铁不成铁地道:“要不是天天吃这么难吃的饭,我闲操这心,要么你三天之内就把厨艺提上去,要么就去报名当兵,而且就你这模样,能不能选上还另说!”
黄昌文想了一下,还有回转的余地,便道:“行,就这么定了。”
三天内提高厨艺,对他而言有些困难,但只要在选兵的时候胡弄一通,选不上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可黄昌文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他们队同时报名的三个人,就他最不认真,却成了唯一一个选上的,得到消息之日,他是满脑子浆糊,难道这部队选兵,首先看的就是调不调皮、捣不捣蛋?
多年之后,他才晓得,是宋时遇使了手段,在乡长面前说了好话,指名要他去当兵,才如同送瘟神一般将他送走。
赵芬听到信息时,如同晴天霹雳,立刻晕倒在地。
“妈。”两个儿子忙去把她扶住。
宋时遇料是始料不及,担心赵芬出什么差错,忙让送去大队卫生室检查。
“快去端点米汤出来。”黄天亮宽慰道:“不碍事,她是一时接受不了,我好好劝劝她。”
宋时遇道:“人都晕倒了,还不碍事,快点背起走。”
到了卫生室,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大碍,是操劳过度,给她输点葡萄糖,休息两天就好了,让黄家父子别担心。
女人没事,儿子的前途也算铺好路,黄天亮心中的大石落下,又叮嘱起黄昌文,让他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发挥艰苦朴素、不怕困难的革命军人优良传统,别给黄家丢了脸面。
黄昌文只是点头,如今算是木已成舟,他不答应都不能改变什么了,已被录取,再不去,那就要被当作逃兵处理。
而且这段时间下来,他也看出来了,弟弟昌武是真想当兵,平时的一言一行都透露出羡慕。
黄天亮零零碎碎说了一通,也不知儿子听没听进去,便懒得再讲,让他回去收拾一下,在家好好休息两天,养足精神好出发。
等到出发之时,一家人都去送行。
黄天亮还是老话重谈,要他听指挥,别给老黄家丢脸,别给联合队丢脸……
赵芬却是掩面哭泣,泪水止不住往下掉。
黄昌文不听父亲的唠叨,只是拥抱着母亲,不停地安慰,让他们在家好好的。
黄昌武羡慕地看着穿军装的军人,似乎去当兵的不是昌文,而是他,身上热血沸腾,止不住的激动,他决定在家里把身体锻炼的更强壮,以后一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
黄昌文安慰完母亲,对弟弟道:“小武,在家要多听爸、妈的话,替我照顾好他们。”
黄昌武站直身体,敬礼道:“黄同志,你放心吧,我坚决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