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拿到戒指,并没有立刻拿到若昕面前。
在过去的十多年间,作为佣仆,他尽全力照顾她,为她寻来羡慕却触不可及的市井烟火作为知己,他随时倾听她的苦恼,随心开起令人捧腹的玩笑,随处为她奉上一道并行于人间的身影作为私心的唯一拥有者,他静默地守护着她如沐冬阳或为檐雨沾湿的所有神情。
而当谈及厮守一生的事,他不禁却步。那要有比触摸彼此更大的力量。目前连工作都未能找到,他无法像做那些事一样的不假思索,一开口就说出没有任何基石的承诺。
那枚戒指在他的手心,变得无比沉重,就像一枚缩小的磐石,最后由他收入匣中,即刻用心准备一场又一场的面试,反复阅读毕业论文的每一处细节。
很快若昕向他问起去胡家的事,她问的是:“你婶婶炖的笋好吃吗?”
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天胡思杜来书店找景行回去,说的就是“妈说周末炖了你最爱吃的笋,让你那天回家去吃饭。你放在桌子上的衣服,她也穿上了。”
当时她正好也在。那件衣服的绸缎是景行从新城买来的杭绸,方襟款式则是由若昕亲手裁制。
她并没有问其他的话,只是问江冬秀的笋是否好吃。景行点头。她笑了笑,没有再多问什么,继续埋头刺绣。自新城回来后,她对刺绣工作的拼命态度比从前更甚,而且花样也愈发繁杂。她把第一幅山水石桥绣入旗袍的裙摆,是在清明时节。景行看见后,除沉默的惊叹外,再无法表达出其他的评价。
她说:“第一件是给自己穿的,仔细看很差,桥上的望柱参差不齐的,倒影的颜色绣得也不够浅。”之后她确实穿着那件衣服去扫墓。她没有墓冢可看望,走到郊外无人处,也未焚香点烛烧纸,而是摆出几碟精致的点心。景行认得其中几样是孟氏最爱吃的,而另几样,他也能猜出是谢欲所爱。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忘记,那是抚养爱护她十多年的父亲。
她坐在草茵上,凝视着不远处一大片或紫或黄的野花。它们很小,既无幽香,花色也并不明艳,连名字也没有,却拥有着极盛的生命力。春雨一洒,又是一片。最后她每样都吃了一块,把其它的都掩入春泥之中。直到她做完,才发现景行也在她身后的树下,以几近同样的姿势坐着。
她走上前,他泛起笑,抱怨道:“都不分我吃。”
她也笑了,回答:“谁让你自己不来讨,我又不知道你又陪在我的身后。”
景行看着她被潮地洇湿的裙摆,说:“这样的衣服一定会卖得很好。”
“多亏春黛,之前提到一句最近流行复古,我想光是用古时花样和纹路的复古还是太单调,如果能把各家名画也绣进衣服,一定会得大家的喜欢,说不定能卖很多很多的钱。”
“你又要做什么那么缺钱。”
她平静地说:“当然要用钱啊。若是你找到工作,总得要用钱去打点上司和同事的关系吧。万一别的人都送了,就你不送,那多尴尬。”
见景行不语,她觑他一眼,问:“你反感做这种事吗?”
他摇头,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要不是因为送礼,根本不可能遇见你。”
他把那年将玉佩送给管家的事告诉她。她听后哂笑道:“那你后来怎么不跟我说啊,我就让人拿别的东西跟他换回来了。”
“只是一样过去的东西,换回来也没意思。”
“有啊。”她嗤笑道:“让你天天戴着,一看见它就能明白平时要聪明变通。不然你呆呆的,又得让人欺负去。”
到六月初,他终于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薪酬不高,好在是大公司,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即使身在乱世,工作也算是安稳。不过有半年的试用期,等到十二月才能转正,在那之前,工资只有正式员工的一半,但若是节俭度日,也够用于日常开销。
若昕在他毕业那天,正式将书店托付给锁红。
一日下班,景行往那条街上去买松糕,顺路经过福开森路。
锁红正在店里盘货,看样子生意很好。她拿着簿子,一边盯着工人从木板车上卸货,一边飞笔记账,大声说:“快点,六点前必须卸好,别挡在门口。我这边晚饭后生意很好的。”
她往里面喊了一声,叫来张宝祥,给他钱拿去买烟来分给搬运工,又让张繁端来早就晾好的凉茶。成堆的日式用品与书籍不间断地塞进店里,门口的书架子也撤了,支起两个木台,摆上两盆矮子松。
景行走上前去打招呼。锁红仿佛心情很好,见了他忙笑道:“你来啦,里面堆满了货,还没理呢,都不好意思让你进去坐。”
“没事,我路过,就要回去了。”
锁红盯了一眼他手上的纸盒,说:“这是鹿城记的松糕吧,现在都开到上海来了。以前在新城,要走好一段路才能买到的,也就你愿意跑那么远。”
景行道:“现在不远了,下班回家顺路就能买到。”
他看到了她身后的日文纸箱。
锁红说:“现在生意蛮好,你不知道,附近竟有不少日语班,都要开暑期课。我就想法子和他们连上线,承包了他们全部的教材,也顺道引来很多学生买书。我正在想,要不要顺道卖些别的东西。你最清楚学生喜欢什么,有时间替我参谋一下吧。”
景行答应下来,与她聊了几句就告辞回去了。
张宝祥正好从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烟回来,走到她身边说:“他怎么走了,也不进来坐会儿?”
“人家要赶回去疼女人,哪有功夫陪你坐。”锁红拿笔帽戳他一下,又说:“我过两天想去广州一趟,你留在家看店。那边靠近香港,最清楚现在时髦的东西。”
“你又要闹,还跑那么老远去。”
锁红嗔道:“你懂什么,卖书能卖几个钱,真当全世界的人都是大学者啊。现在上海最缺的就是日用品。哪怕是香皂和纸,也能大赚一笔。黑市都要闹上天了,你还在这儿当菩萨呢。”
她用力翻过一页纸,意犹未尽地说:“长繁长盛得了那磨人的病,指不定今年过冬时又犯了?再说现在买米买布,喝口水都要看人脸色,当菩萨也得有人肯给我们上供啊。明年入秋,他们也该找个像样的学校了。我还想让他们分到个好教师的班上去,没钱怎么使?”
张宝祥道:“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懂。我是想你从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什么念不念书的,要是有福气念得好是交运,念不好也是命,咱们家不指望能出个大学生。”
“凭什么别人有那福气,咱们就不能有,你真是个软脚蟹。”锁红瞪了他一眼,絮絮道:“能出什么事?我和隔壁江家一道去。他也不是第一遭,轻车熟路得很,不用你瞎担心。”
张宝祥还想再说什么,见锁红已收好纸笔进屋盘货,只好作罢。
因幸免于战争,香港已暂代上海成为新一任首席锦绣烟花地,虽也受到少许波动,如同一座经阵雨冲刷的青灰色城堡,但至少能有一丝生机:譬如墙角还是有许多牛筋草,在短暂的雷止雨静时悄然蓬勃成茵,或许在花园的角落,仍有一枝红艳凝露的玫瑰,夺走了阴天全部的色彩。
连日忽起忽停的暴雨,街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连卖烟和卖花的小贩也不见了身影。倒是多起了怀抱一大捆伞的男人,在屋檐下走来走去。尖沙咀的欧式高楼中,百步之内都听不见还价的声音。人若是失去了购物的欲望,好像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欲望。所有的店家唯有文具店的老板慢悠悠,靠在藤摇椅上翻着书,听着不远处几家服装店老板娘的八卦,当成了伴奏乐。与他一般惬意的还有店中的唯一客人。他好像是来挑钢笔的,在木架子前摸了许久,并不赶时间,但是仍是没有选好合适的。
店家开口道:“若是要送人,玻璃柜台里的几支很拿得出手,都是真德国进口的。”
年轻男人嘲弄道:“还有假德国进口的吗?”
“有的,沿江往北去不远。假英国,假德国,假法国。广州佬从香港买批货去,过几个月就有百倍千倍运回来了,从他们那里进货要便宜得多。”老板见他真的凑到玻璃柜台上去,许久没人聊天,也搭上了腔。
他悠悠一叹,胡子遮住了嘴,灰白须往上一扯,应当是笑了:“一打起仗来,很多生意反而好做了。”
这句话一出来,男人紧皱的脸也绷不住,笑了下,但没出声,戳了戳玉白色的那支。店家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柜子,给他取出来后道:“这支好看,质量也没话说,我看您就别挑了,反正要送的人也不会真用的,送礼足够体面了。”
男人怔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又暗下来,顷刻间瓢泼大雨又轰鸣而至。店家把钢笔递给他。他挤出笑,“多少钱?”
“二百二十块。”
“替我包起来。”他没接那支笔,伸手去拿钱包,不知是感慨还是在调侃,因为他的语气随骤雨一同沉下去:“因为打仗,心意会不会随着物价一同飞涨?”
谢诚至实在是待不下去,才找了个借口出门。他们的据点是在一个小公寓。说是公寓,却像是个地下室,设施也很糟糕,加上香港夏日闷热潮湿的气候,坐在里面每一秒都如同在熬刑。旁边又时刻待着一个不说话干会瞪眼的板寸头小矮子。谢诚至始终无法把他当成是“同僚”。小矮子是真的不会说话,仅有“嗯”或“不”一类的短音节。
谢诚至戏弄过他:“你是不是结巴?”
他连脸都没有侧过去,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又继续盯着对面那栋房子。几时几分谁进去或是出来了,待了多久,车的颜色和车牌……他都记下来了,认真地像是学生在做随堂笔记。
谢诚至认为这有些荒谬,反复只有那几个人。正常人多观察几次,都能记下来。不过唯有他在记录时,谢诚至才会安静地在一边看。他在写字时,总是蹙着眉,表情格外认真。
直到小矮子搁下笔,他才问:“你上过学?字写得很像样。”
他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眼睛像是铁钩勾在了对面的门口。谢诚至开始怀疑他是老吴一手带出来的,也开始坚信老吴只是为了把自己支开,随意塞了个无趣的任务给他。
直到八月中旬,当连月骤起骤止的暴雨终于把整座城市都弄得黏糊起来。小矮子搁下笔:“你先挑一个。”
本子上记录的是出入次数最多的人员名单,按官职与实力大小排列后,做出两个很稳妥的答案。
“只能做一次。枪一响,其它鸟就会飞了。”
谢诚至把本子推还给他,反问道:“是你选出来的?”
他不回答了,也不推搡,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打了叉,将本子翻到最后,撕下一页扔给他,上面有余下那人的一些资料,譬如常出入的会所和时间,以及性格嗜好,包括家庭住址与车辆信息。谢诚至不由哂笑一声,还真是一丝不苟的学生笔记。
“你这是让我去和他相亲么?”
他不说话。谢诚至看着那张纸,说笑道:“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是好人怎么办?”
小矮子默然片刻道:“到处都是好人。”
他撬开一块木地板,把本子放到底下,说:“如果我没回来,你把它拿走吧。”
“你竟然相信我?”
“必须相信死前,见的最后一个勉强能相信的人。”他停顿了两下,合上了木板,拿起包出去了,在走到门边低声道:“两年前,家里人死光了,没钱再上学。”他或许真是个结巴,一说稍长的句子就要断一下,语调跟外面的阴雨很协调。
“多谢你给我带午饭。”
谢诚至愣了一下,那完全是举手之劳,根本就没有过脑子就顺路带了。他往后看,天已经暗透。别墅只剩下了轮廓,几片茂密的枝叶阴影挡住了大半的视野,门口没有亮灯。阴影和阴影之间是可以重合的。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