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一十九章(1 / 1)枯城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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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景行拿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工资,心想应该请大家出去吃饭,感谢多年来他们从不求回报的照顾。地点就在书店不远处的一家沪菜馆。

席间锁红端起酒盏敬他,恭喜道:“祝你以后官运亨通。”

景行尴尬一笑,回敬她的酒,碰杯后说:“我又不是做官,谢谢你。”

“都一样啊,反正就是步步高升的意思。”

她开朗地一笑,最近店铺里的好生意令她随时都能笑逐颜开。这一点从她一家人都在改善的服饰上就能看出。其他人在锁红之后都一齐拿起酒杯,祝福他的前途。景行端起杯盏,和大家一同在桌子正中央碰杯。

锁红给孩子夹菜,看着二人发笑:“现在景行工作上的事已经稳妥了,那感情上的事是不是也该早做准备?”

因为在座众人性格都较随意,平时相处也与一家人无太大区别,她就直言不讳,笑道:“你们两个究竟拖到什么时候?”

景行略感窘迫,低声笑道:“我才刚工作,目前只是个试用工,等转正以后再说也不迟。”

若昕亦浅笑附和:“确实还太早。”

景行悄悄觑她一眼,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眸中亦无波光,空蒙犹似阴天薄雾,捧着碗默默吃菜,仿佛真的对此事不上心。

“哪里早了,我就比你大两岁,孩子都快要上学了。景行也二十四岁了,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

锁红拨弄着碗中的汤羹,淡淡一笑:“转不转正有什么要紧的,你们两个还担心没钱过日子啊?再说大多数人家都不富贵,有的甚至一贫如洗,但也从没妨碍到谈婚论嫁。”

其实类似的询问,江冬秀也早就说起过。她问景行是否把玉戒指送给若昕。景行回答:“先放在我这里吧。好歹等我有一份正经的工作,否则一无所有,怎么有资格跟别人提终身大事。”

与锁红不同,她听完回复,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发怔颔首道:“你们自己会安排就好。”

若昕回答:“等时局稳定一点再说吧,现在随时都会有变故,外面一天一个样,实在没心情想这件事。”

春黛也来帮腔:“别等了。再等下去,别人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你们两个等着谈黄昏恋啊。”

张宝祥木讷地陪笑道:“不过现在人结婚都晚,要念书工作攒钱,年近三十才结婚的也是常事。能在一起就好,不必那样急。”

面对任何催促与劝说,她都没有任何回应,景行也立刻转移话题。锁红跟春黛抱怨起隔壁那个爱蹭小便宜的太太,春黛也有一肚子的不满,两个人很快就劈开话匣当作木柴,点起一簇名为聒噪的篝火,将饭桌上的氛围推向高潮。

在她们高亮的嗓音中,景行听见身边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他转过脸,看见她正凝神静听二人热闹的对话,仿佛那是幻听。

待酒足饭饱,走出饭馆后,春黛说晚上有牌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七月流火,晚间时有凉风掠过,吹在脸上很舒服。他们徒步前往书店。张宝祥牵着张繁走在最前面。张盛一向很喜欢若昕,就拉住她的手跟在后方。景行因去结账,落后几步,与放慢步伐的锁红并行。

他看着前方的灯火在夜幕降临之前就迫不及待地亮起。街道一瞬间浸泡在迷幻光彩中。两个孩子在那一瞬间忽然往前跑去,嬉笑打闹,拽动身边的大人也踉跄于艳冶的霓虹光下。那场景令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却无法组合成一幅完整的图像。

锁红忽然间问他:“你是不是只要看见她的背影就会满足?”

他一怔,实话实说:“我刚才不只是在看她。”

“是吗?”她有点意外,很快就问:“那你没有想过尽快走到她身边去吗?”

“有,但是现在不是时机。”

她哑然失笑:“真的是因为工作的事吗?”

景行抬头看她。锁红敏锐的洞察力却表现得如晚间徐风一样平静,完全不像是看穿对方隐秘的心思,而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事实:“一想到要以另一重身份与她相处,而且是一辈子的相处,你是不是也在怕?”

景行没有否认,他确实心生怯意。

锁红说:“是个人都会怕,除非他觉得和一个人在一起,就像买玩具般随意。但是我想,真正让你担心的,是已经无法拥有她全部的心情吧?”

他冷静地回答:“不是拥有,没有人可以拥有另一方的全部心情。现在她正被困在心里一处至关重要的领域。我不能像一个入侵者,强行把她拖出来,拽到我的身边。何况,也许我根本就无法走进去。”

锁红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她真的很喜欢孩子。在王家发生过的事不可能说不想就不想。那就像一堵墙隔在你们之间。不是一块小时候玩瞎子摸象的黑布,蒙住你或她的眼睛,而是一堵实在的墙。没有里面或外面的分别,只要你们其中一方能越过它到另一边,都算是走出来了。你要记住,只有你或她能推倒那堵墙,谁也帮不了你们。”

他应答道:“我明白,谢谢你。”

她淡淡一笑:“别谢我,我们几个之间早就不知道是谁欠谁了。”

“无论如何,也是我们该感谢你,你一直在为我们着想,也一直竭力在保护她。”

锁红不以为意,望着她的孩子,以及不知是该归为上天强加给她还是自己挑选的丈夫,低声笑问:“你以为我那时为什么会救她?作为奴才的誓死忠心?还是因为多年的感情吗?”

见景行无言以对,锁红说:“我先告诉你我是怎么去伺候她的。我在八岁那年被卖给谢家的一位管家妈妈。之后她被另一个管家婆子坑害,背上常年偷盗库房东西的黑锅,挨了一百鞭子,被发配去做三等奴才。我气不过,悄悄溜到她房里去,砸碎太太让她采买的一套瓷器,结果让人逮个正着。我被人拖到院子里。那婆子拿起掸子就往我身上狠命抽,好像要把我给打死为止。正好她路过把我给救下。她说仗着自己是大人力气大,就打小孩子真无耻。婆子正在气头上,说不关三小姐的事,那套瓷器比贱婢的身价贵得多,都能让人给打碎,那她被人打碎也是活该。婆子又挥手打我,谁都没想到她忽然闪到我面前,替我生生挨了那一下。掸子正好抽在她的左颊,立刻肿起一条红痕。她哭得很大声,很快就引来一堆人,主子知道后把婆子打个半死撵了出去,事后她把我调到身边去。我问她为什么要救我,她却反问我:你为什么被打了那么多下都没哭啊?我光是挨一下就疼得想跳了,但是娘说过我不准跳,所以我就只能蹲下抱着脸哭了。你能不能教我怎样才能不哭?我发现我好容易哭,其实我不要紧,每回哭完就忘,但是我一哭,我娘就会很难受,而且她的难受也是不哭的。我又不能去问她。”

她低眸一笑,缓缓说:“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等我和她相处久了后,我发现她不仅容易哭,而且更容易笑。她笑得很欢快,我在谢家待了那么多年,再没见过有谁是像她那样笑的。你们都说四姨太太最放诞欢脱,可是我一直觉得她的笑该用破罐破摔形容吗?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就是那意思,活腻的人才会像四姨太太那样笑吧。”

锁红略一停顿,低声说:“那时她想学我如何不哭,我却更想学她那样的笑,但是现在她变得很像谢家的其它人,连笑都是冻住的。”

景行说:“她忘不掉王家的事,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不。”她断然否定:“不只是王家的事。她不爱笑是从你离开之后开始的。那年的端午,你带她出去了吧?”

恍如隔世的画面再度跃然眼前,他诧异地看着锁红顷刻平息的神色。

“我发现衣柜里有翻动过的痕迹,少了一套衣服,又到处找不到她,就猜到你们是做什么去了。”

在那段话之后,她又加上一句:“你应该不知道,她早就明白自己会跟蔡家的小公子定下婚约,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我们偶然听见的。大小姐回门时会带他回来见人,应该也是双方早就盘算好的事。”

景行沉默不语,在逐渐幽凉的夜风中,思绪随步伐一道僵硬,仿佛踩踏在厚雪之上,随时都会下陷。

“无论如何,你尽快吧。”她发自内心,给予最真挚的劝告:“我觉得你们之间的变故实在太多。”

那天晚上,若昕与锁红一起编织入秋后穿的毛衣,因太专注而忘了时间,回到公寓时已过十点。她在楼下看见客厅的灯还亮着。春黛向来晚睡,若昕早就习以为常,然而当推开门后,看见她正靠在窗户边,盯着夜空发愣。

若昕走上前问:“你在看什么?”

“我想起王渝谦,不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她发出一阵轻颤的笑声,犹如冰窟里涌出的冷风,“你说他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若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没有想到她会突然之间提起王渝谦。

春黛又笑:“哦,应该没有。毕竟王家的人都没有来找我们回去号丧。”

“你别想那么多,很晚了。”

她转过那张始终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孔,无论是嬉笑怒骂的神情,都带着一丝无畏与轻蔑。在那傲慢的笼罩下,仿佛最脆弱的美丽在她的身上已深入骨髓,亦可隽永。

春黛长长的睫毛随眼波上下飞舞,犹如撩人的花枝,顷刻间随风停而止,盈盈一笑:“你说他要是死了,五七那天回魂,是会跑你房间里去,还是跑我房间里去啊?他那么阴魂不散,说不定真的会来找我们。”

若昕默然凝视她破碎的表情,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用一道很为难的眼神望着她。

春黛伸出皓腕,搭在若昕的双肩上,笑道:“怎么,让我给吓到了?”

“没有。”

若昕刚想好言辞,春黛就说:“那就好。我是想,你总算是能摆脱那死缠着你不放的人,去过一回正经日子。要是他回来缠你,你千万别再正眼看他。他那人在官场待久了,看着面冷,惯会说蛊惑人的话。”

她敛去笑意,露出颇为认真的神情,说:“先别管其它的房间。家里还有一个卧室空着,什么时候让景行搬进来住吧?你早点跟他说,我不收钱。”

春黛往卧房走去。若昕喊住她:“跟我说说吧。”

“什么?”春黛转顾。

“你们从前的事。你让我听听他是怎么蛊惑的?”

“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有点忘了,你再说得详细一点。”

她捻动耳坠上的垂珠,翘起指尖一弹,挑了挑眉说:“你确定你想听?”

若昕泛起一抹温和的笑,颔首道:“对,我想听,你跟我说吧。”

厨房传来滴水的凋落声,她走到沙发边坐下,说起从前的事:“听说我小时候,有个算命的给我看过相,说我是贵人命,将来一定能嫁到贵不可言的人家。他说的话,死鬼老爹未必相信,但看着我的脸,也没有完全不信。他怕我晒黑,从不让我到外面去顶着毒日头干活,只让我在家里做事,为此我后娘差点把家给吵炸,可还是没办法改变他的主意,只能乖乖扛起锄头去刨地。他为了让我更好看,还养了几只山羊,时时挤羊奶给我喝。村里的女人都得干农活,所以个个都黑,就我生得白。我真可惜他白费那么多年的心思,贵人命原来就是去做妓啊。一场饥荒,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人,来钱太少而且又慢,没准一两个月也卖不掉,他们等不了多久。最后我后娘一撺掇,他只好把我丢进妓院里去咯。”

她哂笑道:“之前我告诉你,她是为了我弟弟的彩礼对吧?其实不是,是因为他们都快要饿死了,所以才打起我的主意。但是我偏要说她只是为了儿子的彩礼。我得把她说得更恶心,让所有知道我在妓院待过的人,听了都想吐。就像她来的第二年,把我打到吐一样。”

秦淮边上的花楼,她被父亲和后娘卖来几日,死活不愿意,把客人连打带踢地轰出去。屋子里的陈设都被她砸烂,她逃不走,于是趴在栏杆上和鸨母隔空对骂。历经世事,巧舌如簧的鸨母都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发怒跺脚,引来恩客和妓女的高声哂笑。

她被捉进了房间,就用绸缎绑住,像受宰的猎物一样暴露在客人面前。直到被解开,她立刻就冲上去就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拿碎瓷片割烂他们的衣袖手臂,几乎要戳瞎他们的眼。围观的人都惊呆了,连鸨母亦是,见过不少贞洁烈女,但头一遭看见女人这么能打。

打手又冲进来了,把她活捉架起。宾客动了怒,对她拳打脚踢。这一回变成她笑了,把口水吐在那人的脸上,也不肯服输,诅咒道:“你下次再来,还务必请让我伺候你。我下次管保能一刀把你剁成太监。你们听好了,谁来都一样!尽管来啊。”

他正好路过,看见了这一幕,对鸨母说:“再美有什么用,这么根钢刺,迟早捅破你的店,还不如我替你拔了。无论你花多少钱买来的,双倍卖给我吧。”

他将她安置在一间锦绣闺房中,半年没有碰过她,送来的全是顶好的绫罗珠钗。她欲言又止,他看着她紧张的神情,笑了下,问:“想说什么?”

她不语,面对陌生人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笑道:“罢了,反正你逃不出去了。凭你的姿色,在有权势的人身边最安全,在外头迟早还是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你若不信,大门时刻为你敞开。等你想说了,随时跟我说就好。”

春黛右手端着两枚花生,左手像击掌般用力往上一拍。果壳就在她的手心碎开。她拈起花生扔进口中,今夜的笑意就未止住过,此时仍在笑:“你送给我的那件衣裳,是我第一回收到别人亲手给我做的生日礼物。其实我也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几号。那天是我跟了王渝谦的日子。他那个小混蛋呐,场面上的事做得一向好看,居然没直接在外宅把我收房,而是先把我送回家去,又给死鬼老头足足下了能买十个小老婆的聘礼,从没听过谁家纳妾还下聘的。他不是派花轿来接我,而是用的轿车,还给来看热闹的每个人都发了红包。村里人眼睛瞪得老大,一个个竖在边上,动也不敢动,就像晒着一排的咸鱼。”

她生动得描绘出那幅景象,眼神空蒙得如远山烟雨,唇际犹如一株玫瑰悄然盛开,咬唇一笑,在洁白的贝齿上留下口红印。

“他们不是没见过轿车,而是没见过一个俊俏威严的公子哥,亲自下车把一个小妾扶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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