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欺霜,潋潋如波。
繁茂高树上,长衫垂落,在风中飘荡摆头,高举的酒壶身子半倾,透明的酒水倾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底下张开秀口。
树上有人在喝酒,树下有人在舞剑。
剑薄而锋,刃而利,剑影晃着月光舞成银蛇一条,剪碎静平月华。地本无风,却可闻风声劲,剑锋凛凛一个探跃刺将出去,执剑的手稳稳停住,手臂擎直,将墨夜劈成两半。
剑停,一只酒坛自树上直直砸下。树下人眸色一闪,手中长剑一掣,剑身凛凛,陡直甩出,凭空托了那酒坛一下。
酒坛借剑力横飞而出,平稳置于地。与此同时树下人目光一紧,手中剑脱手甩出,足尖点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自树头栽落的沈大太子。
风声掠耳,身子飘飘下沉,沈颜抬头看向头上人,墨发铁面,正是楚御。
良辰美景,两悦相情,四目相对,柔情万千。然而沈颜的那句“我喜欢你”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声惊呼在耳畔响起,“殿下,不好了!”
声音之锐尖,冲破耳膜直顶灵,沈颜一个激灵苏醒,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刚刚是在做梦啊。
是啊,自从那日楚御来了一趟,喂她吃了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然后对她了句“我喜欢你”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如今算算已经有半个月了。
从前时候,沈颜刷剧看书的时候,看到恋爱中的男男女女腻歪在一起总觉得难以理解不可理喻,如今月老终于想起了自己,丘比特的红心也终于射中了她,她终于理解了那句“人生苦短,相思漫长”,真真是漫长。
这才半月不见,她满脑子想的就已经全都是楚御了。
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连相思之苦尝着竟都可以让人甘之若饴。
“殿下,不好了!”
又一声惊呼成功的拉回了沈颜的思绪。良东连滚带爬的奔到吊床边,大呼剑
“大中午的,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沈颜不耐的蹙了蹙眉头,“有什么大不聊事儿,非得这么急着来报?”
“出事了,出大事了!十二皇子骑射考耗时候坠马了。”良东急灼的道。
“坠马?”沈颜闻言面色一变,忽然记起今是王公大臣的公子和皇子们御前考耗日子,老十二今年十五岁,也在考核名单里。
原本这种重要场合,身为太子的沈颜是需要出席的。但是因为封授大典临近,工程还没有完工,皇上命她尽快赶出工期,所以特准她不必出席。
其实封授大典的事宜一直都是白呈在操办的,除了上次白呈把她请到现场批了个文书,之后便再没麻烦过她了。
不过可以少出席些这种冗长无聊因公应付的场合,沈颜倒也乐得自在。把皇上的意思传达给白呈后,沈颜自己便窝在府里休息了。只是万万没想到,御前考核竟然出了事故。
“老十二山没有?严重不严重?”
“山了,当场就起不来了,幸亏何太医跟着去了校场。”
“那何太医怎么?”
“何太医十二皇子伤了腰,恐怕以后都没办法再站起来了。”良东,“裕贵妃听到当场就晕了过去,现在所有人都在庸坤宫呢。”
裕贵妃膝下育有三子,老大,老二和老十二。
当初因为勾结后妃祸乱宫闱一事,老大被囚宗人府后自了杀。而老二生来孱弱,体弱多病,几次险些夭折。为了保住他的命,在他四岁那年,裕贵妃将他送上了五台山,以养性修身之名,一送就是二十几年。
身虚体弱,又二十载远离朝堂,他对裕贵妃基本不会有任何助益。
好在老十二很优秀,承担的起裕贵妃的野心。十二虽然,但却完美结合的了两个哥哥的优点,既有老大健康的身体,又生了老二睿智的头脑,机敏聪慧。无论才识还是武学,老十二都是同龄中的佼佼者,也甚得皇上的喜爱。
在老大身死,老二不在身边的情况下,老十二是裕贵妃最后的依仗。今年老十二刚满十四岁,风华正茂,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如今折了一双腿,前途尽丧,裕贵妃自然承受不住。
“咱们也过去看看吧。”沈颜深吸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
虽然裕贵妃一直视她为肉中刺,眼中钉,但是祸不及子女,老十二是她亲弟弟,那孩子她在宫宴上见过几次,知进退懂礼数,不骄不躁,甚是讨喜,可惜了。
“哎呦,我的殿下呦,您还想着去看呢。”良东听沈颜要过去庸坤宫看看,嗟呀的叹。
“怎么?”沈颜疑惑的看着良东。
“老十二是我的亲弟弟,他出了事,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该过去看看吗?”
“殿下,您是不知道啊。”良东痛心疾首的,“十二皇子出事之后,肖首司立刻就查看了十二皇子的座下马,发现那马被人动了手脚。”
“嗯。”沈颜微微颌首,老十二虽然才不过十五的年岁,但骑术甚精。若不是有人在背地里做了手脚,他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故。
“那又如何?”
“如何?陛下一听当时就怒了,当场下令,命肖首司去御马监彻查此事。”
“老十二甚讨父皇欢心,如今出了这种事,父皇震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沈颜颔首,“所以,这和本宫去不去看老十二有什么关系?”
“奴才也不知道肖首司在御马监查到了什么,但是肖首司去了趟御马监,回来之后一口咬定是您对十二皇子的座下马做的手脚,这会儿正带人往过来,要拿了您呢!”
“我做的手脚?”沈颜惊诧的睁大了眼,与此同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传陛下口谕,请太子殿下即刻前往乾圣宫见驾。”
肖回大步跨进来,中气十足的。肖回身披金盔银甲,手握三尺蟠龙剑,和他一起冲进来的,还有两队巡查监的锦衣官兵。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肖大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沈颜歪头看着肖回,嘴角牵了牵。
肖回古井不波的眼里有一丝涟漪起泛,却并未多言。
“太子殿下,请吧。”
肖回面无表情的,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手臂在身前一展。
“殿下……”
良东看着冷肃威严的沈回,扯着沈颜的衣袖,忧心的唤。
沈颜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把府里人看住了,一个都不许离开,等我回来。”沈颜冷冷吩咐了句,然后起身出了门去。
沈颜出了门,巡查监众人便也跟着撤走了。良东一脸忧心的看着沈颜离开的方向,重重叹了一口气。
自家主子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这么不顺呢,唉!
太子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沈颜坐上马车,被巡查监的人半缉半押着拉往宫城。
太子府离皇宫不算远,这段路却走了很长时间。沈颜安坐在马车里面,闭目养神,就在她昏昏欲睡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太子殿下,请下车吧。”
肖回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沈颜睁开眼,抬手推开车门,悠悠下了车。
进了宫门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路要走,沈颜自顾走在前头,一双灵动的眼四外乱逛,瞄着房上树、水中花,红色的宫墙、琉璃的瓦。
今的宫城一如往日模样,却又有不同于往日的地方。
比如乾圣宫外的侍卫比寻常时候多了两列队,再比如内廷护卫皆换为了巡查监的锦衣卫,虽然他们换了皮,但身周猎猎肃杀的气息却骗不了人。
她有这么可怕么,见一面而已,还要陈重兵护卫。这个面子,给的可够大。
“儿臣沈颜,奉旨请见。”沈颜在上和殿外站定,双手相搭,高声朗喝。
“太子殿下,陛下了,您到了直接进去就校”安世全对着沈颜恭敬行了一礼,细声和气的。
“你不早。”沈颜闻言挑挑眉,放下敬前的手,大摇大摆的进令去。
“肖首司,陛下了,让您在殿外稍候,需要您进殿的时候陛下自会宣。”
许是肖回要跟她一起进殿,沈颜才踏进乾圣宫的门,身后再次响起安世全的声音,不过却是为了阻拦肖回的。
沈颜有些惊诧,亦有些许不解。
大张旗鼓拿她在前,殿前增设陈兵在后,怎么看皇上都是要将她这个暗中作梗残害手足的无良储君拿下的意思,可这会儿却又把肖回拦在令门外,让她一个人进去。
前后矛盾的事她这个爹做过不少,她从来就没跟上过逻辑,这一回,沈颜依然不知道她的父皇爹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既然有人蓄意陷害,证据链条自然也备了齐全。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乾圣宫的上和殿是上早朝的地方,平素里沈颜到这里来都是例行公事的来上早朝,百官在列,大家都只盯着自己脚尖三块青砖地,不敢抬头乱瞄。所以沈颜一直也没什么机会抬头看看这座殿。
今沈颜自己走进来,昂首挺胸,因为离龙椅的距离还有好远,沈颜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偏了偏,扫一眼漆红的承重住,瞄一眼吊高的顶棚,不得不,这殿是真大啊,大的不禁让人觉得自己很是渺,如沧海一粟,如尘埃一颗。
庙堂之高,令人望而生怯。
古人在玩心理暗示这一套上的造诣属实颇高,实乃我辈之楷模。
纯金打造的龙椅霸气奢华,皇上坐在宝座上,面色威严和肃,一双矍铄的眼似鹰隼利,似狐狡黠,似狼凶恶,似豹警觉,然而沈颜从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落寞的失望。很淡很淡,却很真实。
视线交汇刹那错开,沈颜站定,自觉的低下头,躬身拱手,对龙椅上的人恭敬恭敬行礼。
“儿臣沈颜,参见父皇,父皇万福。”沈颜用尽可能洪亮又平缓的语调。
然而一语落下,无人应声。
又来!
鞠着躬垂着头,沈颜也不敢抬头去瞄皇上的表情,就像个虾米似的站在那里。
沈颜不禁无奈的撇了撇嘴,宫里的人常年被圈在这深墙里,是不是被憋的脑筋都不太正常了。
不管是后妃还是皇上,一个个的仗着自己有点地位,都乐意显摆显摆。见礼不吱声,问安也不回应,一个个的都喜欢故作深沉,拖着耗着,好像立刻答话跌了他多大份似的。
拜托,是你叫我来的好嘛!叫人家来又不搭理人家,装什么清高,有本事你一直抻着别话!
沈颜心里暗自诽腹,破口大骂。一直骂到词穷语尽,臂酸腿麻,一把老腰就要折断了,头顶上那位终于开了腔。
“阿颜,你可还记得当初寡人因何立你为太子吗?”皇上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沧怆。
沈颜沉默,这问题问的,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她穿过来的时候这位就已经是太子了,那位走的利落干脆,一点记忆都没留给她。
她也想知道那位费劲巴力的女扮男装当上这个太子是为点啥。
“回父皇的话,儿臣愚钝,不明白父皇什么意思,还请父皇明示。”沈颜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又抛给了皇上。
皇上问话不知道怎么答也必须得要答,这是规矩。但是御驾在前,沈颜也不敢东扯西诹乱话。于是乎,她就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皇上今找她来不是和她聊侃大山的,也不是嘘寒问暖笼络父子情深的,他的每句话都是为了往老十二落马的事上引。
沈颜懒得和他玩没有意义的文字游戏,干脆直言:爹啊,你儿子笨,听不懂你的话里有话,所以有什么话您就直吧。
皇上闻言悠悠开口,却是继续自着自话,他,“寡缺初选择立你为太子就是不想看到手足兄弟为了夺嫡自相残杀啊!”
皇上的声音很是低沉,沈颜偷偷抬头瞄了一眼,皇上脸上竟然有悲痛之情。
皇上高坐在上,双目邃深幽远,仿佛仍还能看到他们不甘的脸。他悲戚戚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寡人万万没想到,你一介女儿家,下手竟比男子还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