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黎城的劫难悄然而至。
他如同往常一样在街道边支起小摊,却总觉得今日隐隐有些不对。往来的人们脸上都挂了惊慌的神色,人人脑门上仿佛都写了“害怕”二字。他听着几个顾客的闲言碎语,才得知今早有传闻说出征在外的黎王父子失踪了。立刻又有几个人反驳,脸上神神秘秘,说不是失踪,是早就阵亡了。
人群一时哗然。
林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黎若的父亲和兄长,黎城的支柱……死了?
人群散去,而他只顾着怔愣,她近来身子不好,若是……若是闻此噩耗,她……他食不下咽,睡寝难安了好几日。
这天看到几拨人朝着街角拐弯处涌去,他的耳朵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声音,“王府那边出事了……”
“什么?世子妃是妖怪?”
他脸上强装的镇定终是碎落一地,惊慌失措地撒腿朝王府的方向奔去,连烧饼摊都顾不上了。他看见王府面前拥拥挤挤地围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拼尽全力挤了进去,刚好看见黎王妃将众口责骂,众矢之的的世子妃带进了府中,片刻之后,他看到穿着厚厚的披风,披散着头发从里面走出来的黎若。
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得很,许是大病初愈,神色十分疲惫。看见情绪激动的人群,她目光有些涣散,双眼无神,面无表情地掷地有声。
“世上哪来的妖怪?”她目光威严地扫过人群,刚刚沸腾的人群瞬间安静不少,他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身上,却没半分停留。她剧烈咳嗽几声,又强打精神道,“各位莫慌,世子已回到府中,当下之急,我们得守好黎城,切莫再让有心之人利用。”
黎若几年来帮助官衙破案,在黎城也积累了一些人气,大多数百姓对郡主的话还是尊敬有加的,当下也就议论纷纷地散去了。
他不得已被人群裹挟着移动,仓皇回头,眼见着她转身回府了。
林风察觉到自己的身子不太对劲已是几日后的事情了。此时黎城正爆发一场瘟疫,每日死亡无数,他听见有传闻说有人看见世子妃施妖法杀了一整支皇家骑兵,而那些人都纷纷得了怪病死去了。
他只觉得周身乏力,使不上劲儿,全身上下一会儿如同热得像在火炉里翻滚,一会儿又好像跌入冰窖般冰寒。他觉得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那些景物恍惚间拉长又恍惚间逼近,才刚进寒冬,连初雪都还没落下,他便已开始觉得彻骨的寒冷。单薄的衣衫裹着他渐渐干瘦的身躯,在冷风里瑟瑟。
他收了烧饼摊,背着箩筐踉踉跄跄地朝着离家反方向的地方走去,他只觉得心上一片茫然,家中还有玉娘和女儿,他已经不能够再回去了,便随便去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自生自灭吧。
他一直走一直走,恍惚间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颤颤巍巍的身子,那箩筐早就被他不堪重负地丢弃在了路旁,他最终倒在了郊外一座荒弃的破庙里。
他躺在枯草堆里,安静地闭了眼,心里只剩下安稳。
意识模糊地时候好像有人在摇晃他的身子,耳边传来声声熟悉的急切的呼喊。他半睁了虚弱的眼,看着黎若面如死灰地着急地晃着他,嘴边不受控制地想要朝她挂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忽然又觉得腹中一阵剧痛,便铆足了全身力气急急地朝她吼。
“我病了,别管我了,快离开这里!”
黎若执意留下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寻来柴火支起药罐,浓浓的草药味弥漫在这荒野落寞的孤庙里。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照看着那火焰,一边朝他叨叨絮絮,好叫他千万别急着睡过去。
原来是玉娘见他整夜未归,心急火燎之下便带着三个女儿一路摸索着磕磕绊绊地走出了云巷,一路朝王府寻去。内有黎王薨逝,世子也被及时救治,只是王妃却病倒了,外有皇家骑兵虎视眈眈,整个王府瞬时陷入鸡飞狗跳的混乱中。黎若正支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强撑着帮兄长料理家事,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他也出事了,好容易将玉娘和女儿哄回家中,她才腾出手来到处寻他。
“看到你的时候,你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趴在这里,还剩下最后一口气。”黎若的脸在袅袅灰烟里若沉若浮,飘渺虚幻,他仿佛隔了一个云端朝她张望,却也略略觉得心安。
他只吃了一点她带过来的干粮,因为实在是没有胃口,整个腹部都在翻江倒海。黎若急得掉眼泪,他只能给她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
那药真苦啊,他要求黎若离他远远的,自己撑着身子过去喝药。
喝了便睡过去了,只觉得周身忽冷忽热,猛然惊醒之时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是大汗淋漓。黎若跪在他身边,用冷水浸湿方巾,细细地帮他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你发烧了。”见他半睁了眼,黎若摁下他挣扎着要起来的身子。
他费力地朝她露出了笑脸,强忍着周身的不适,怕她看到自己痛到狰狞的面孔会吓到她。
就这么过了几天,他也不知道混混僵僵了几日。庙外的天空也始终阴沉得很,当某一日清晨,有一缕阳光投射进庙里,照得干草垛上暖洋洋的时候,他看着不远处睡得迷迷糊糊的黎若,半眯着眼享受着这投在脸上的珍贵的温暖。
他一时间竟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那股剧烈的疼痛和翻江倒海的不适仿佛一下子消除了不少。
黎若醒来时见他有说有笑,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也觉得并没有什么异样,烧也退了,也能吃下点东西,便也十分高兴,想着立刻去给他妻子报个平安,好叫大家都宽心。
他拉住她的手腕,说还是算了吧,万一是假象呢。
岂料真的一语成谶。当天晚上他的病便再次席卷而来,只是比之前更凶险。黎若看着他陷入昏迷不醒,只是下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黎若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汤药,只是依旧没有任何起色。
他抓着她的手的指骨愈加冰凉,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了下去。
黎若彻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却束手无策。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苍白无力感,那种叫人绝望的冷硬,第一次在很多年前她怀中抱着的猫儿尸体上感受过,那时候的她彷徨无措,茫然大哭,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为一只不起眼的畜生哭得昏天暗地,只有他没有不耐,没有嘲讽。
第二次是看到对她一向总是慈笑的父王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悄无声息,这时候的她已经没力气再哭了,而她也不会再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一难过就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她面前再也没有能替她遮风挡雨的人,柔弱的背上一夜之间扛了太多的责任,要照顾病倒的母妃,要照看受伤的兄长,还要保护一城的百姓。
活着的人总要拼尽全力地活着,有的悲伤无奈也只能暂时抛诸脑后,撑着坚硬的面庞才能击垮命运的残酷,这些绝望只能悄悄地藏在面具背后,伪装成希望,然后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偷偷舔舐着血肉模糊的伤口。
林风整夜整夜地昏睡着,渐渐地安静睡去,当第二日的太阳依旧慷慨地送来第一缕微光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昨夜不知何时趴在他身边熟睡过去,而他已不知何时悄然转醒,也没有惊醒她,只是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一身疲惫的样子。
“醒啦?”他沉着沙哑的嗓音说道,一如既往的温柔。
黎若伸手便要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被他一手挡开了。林风从腰间将一块翡翠镯子摸索出来,递到她手中。
黎若讶异,这不正是她偷偷交给玉娘的那块吗?
她看着他将镯子放到她的手心,然后握住她温热的手。黎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平静如昔的眼神,寻不到一丝喜怒哀乐,她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这个人他不是心若止水,只是心如寒灰。
“若若。”
他从来都是黎姑娘、黎姑娘地喊,她还以为他从来都不记得她的名字。黎若茫然地看着他瘦削的面庞,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别哭。”他举着虚弱无力的手,留恋地摸摸她的脑袋,“我常常在想你那句话,如果可以不长大,不老去,我宁愿永远停留在十年前。那样你也不用长大,我也不用老去。”
林风脸上带了平静的笑容,走得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