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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凝捡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还从未见过有哪只姑获鸟像它这般可怜兮兮的，缩成小小的可怜一团瘫在扶摇山外，乱糟糟脏兮兮的羽毛显得很是凄然，额头有一个朱砂胎记。它如今与那雀儿的大小也并无二致，哪里还有当初战场上载着杀戮之神猛冲敌阵的英姿，哪里还有扶摇直上，直冲云霄九天的任性恣肆之相。

它用很虚弱的声音请求他将它带进扶摇山洞底，杀戮之神陨灭后，她自远古战场一路逃往这边，唯有一个执念就是依照主人的吩咐想将最后的嘱托告知给已被镇压在扶摇山底的魔族族长焚天，可是距离实在太远，兜兜转转，她不吃不喝拼命赶路，路上还有难以避开的明枪暗箭，飞到这儿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于是变成了他看到它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妖灵族族长有一对被人视作“异类”的双生子，只是兄弟俩却异类得有些各自极端了。兄长钟晚天赋异禀，无所不能，而他钟凝却是资质极差，什么法术都修炼不好，常常沦为族人的笑柄。他常常看到兄长呼风唤雨的样子，只觉得无比羡慕且越发觉得自卑。

可见要成为一个万众敬仰的神，天赋是决定性的因素。有神天资平庸，纵然勤加修炼也只能高不成低不就。

可他从来没有嫉妒过兄长，也没有怨天怨地，只是渐渐地他与迷恋于修炼的兄长之间，与那些进步飞快的族人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也不是不想试着融入，只是终究觉得格格不入，他很努力地想要和别人一样，也想得到父亲的赞赏，可他就是做不到。

他也不是不沮丧懊恼的。

因为他有一个奇怪的爱好，他喜欢做木偶，他那双灵巧的手能将木偶做得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能动起来一般。可在天族，这等被视为凡人才用来消遣的庸俗之物自然是不入正道的，神们都对此嗤之以鼻，哪怕他们心里也是喜爱这样有趣的玩意儿的。

可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是越来越觉得孤独，身边几乎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只因为他与他们不同，他格格不入，不过也无可指摘吧，人们习惯于讨厌他们眼里的异类。

在所有人法术都比他强的族里，虽然尝试苦练而也没多大进步，他在这鸟儿面前，第一次感觉还有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存在。

原来他也是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他，不是纯粹的弱者。

纵然杀戮之神已成了三界唾弃的存在，与她有关的魔族被女娲下令举族歼灭，就连她的坐骑也不能幸免于难，一路遭人追杀，可钟凝从来都没有加入过那些口伐大战，更看不下去那些人奋笔疾书的满篇正义之词。他并不会跟着大伙仇恨什么魔族，也不会因此就会拒绝它的求助以显得自己正义凛然，邪不胜正。

他帮它简单包扎了一下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看着它强忍着疼痛全程紧紧地闭着眼睛，心想着它这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它最终还是忍不住剧痛晕了过去。

他只好将它捧在怀里走进了扶摇山。那是钟凝第一次见到焚天，曾经叱咤风云的魔族族长，曾经让天下人闻之色变的魔头，曾经让三界生灵涂炭、横尸遍野的驭心之术便出自面前之人手中。

焚天在重重光柱内安静地打坐。钟凝眯眯眼，之只见那人面容平和，五官甚是清秀，除了那双尖尖的耳朵异于常人倒也看不出与世人差在哪儿。过了这么多年，他被镇压在这暗无天日的山底，他倒是第一次闻到活人的气息，一刹那竟有些恍然若梦。

焚天一开口就差点惊掉他的下巴。

第一句话：“小伙子，你很有天赋。”

第二句话：“拜我为师吧。”

“……”

场面一下子转换得太快，钟凝觉得脑子一下子不是很跟得上，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光柱里的人睁开一双闪着妖冶红光的凤眼，直勾勾地毫无顾忌地盯着钟凝的神色慌张。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如同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上古魔头，那些惨烈的场面对他来说只是一些真假难辨的书写在古书上的冷冰冰的文字，他这个样子……看起来也不是很可怕啊。

“可我天资平庸……”他讷讷地如是道，惭愧地无地自容地垂下了脑袋。

焚天不甚在意地笑笑，叮嘱他如何照顾那伤重到连原形都维持不住的姑获鸟，让他每日在此时到这个地方找他。

妖灵族每位族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往往都能登峰造极，兄长钟晚是一个例外，那般天赋异禀之人怕是千万年都不能再出现一次吧。而他……尝试过修炼古籍上所有的秘术，皆无一是他所擅长的。他为此一直被族人嘲笑，被说族长生了个废物儿子，更是有兄长的光芒四射在他身边做映衬，显得他更是黯然失色，卑如尘埃。

也不是不苦恼，不尝有委屈的。

这场扶摇山的偶遇，却让他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所在。

焚天说，驭心之术被女娲毁去，他的一身修为也被毁去，这摄人心神的秘术被列为邪术、禁术，古籍上自然是不再有任何记载。

焚天告诉他这一切后，他沉默了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在山洞里回荡：“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便残害三界生灵。”

焚天一愣，随后放肆地哈哈大笑，他听着那听似猖獗的笑声渐渐变得颓丧，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曾经凌傲不可一世的魔头朝他直挺挺地跪下，只是他的脊背仍直挺挺，钟凝看着他青筋暴起的额头，满是血丝的双眸不明所以。

“残害吗？”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我只是有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

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拜了师。他给焚天提出了条件，他可以修炼驭心之术，只是他不会再尝试随意操控活人。他确实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只只一千年的时光，他便进步神速，他甚至尝试着将木偶作为载体，将驭心之术彻底改头换面，生生从邪道拉回了正道，世人称之为傀儡术。

而他，钟凝，是傀儡宗师。

原来所谓的邪术，只要有利于世人，这都不是问题。

正与邪的分类，原来始终都是以人的意愿做标准。

他在凡间找到那群魔族遗部的时候，他们有的被术士骗去炼丹，有的被抓走绑在高架上被活活烤死而被称为驱邪，有的被人毒杀，三界为了对这群脑子不大灵光，除了体格健壮些之外的魔赶尽杀绝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将他们带到久州城外的荒山中，将如惊魂之鸟一般的他们安顿了下来。

倒是相安无事了一些年。

直到千灵族杳杳公主的出世，三界陷入了一场突然的短暂的混乱。

彼时兄长钟晚已是妖灵族族长，族内因此出现天河泛滥逆流，四野晃动危危可及的情形。他带着族人气势汹汹地冲往南天门要求处决那刚出生的公主，而他钟凝气神淡定地接住从桌子上砸下的花瓶，不屑去凑这个热闹，拍拍手上的灰尘便进了他的傀儡室接着做他心爱的木偶去了。

傍晚兄长神色平静地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去他乱糟糟的傀儡室找他喝酒。

事实上，这么些年来，兄长忙着他的族内大事，他忙着修他的木偶，两人已经许久都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聚上一聚了。

“处决了？”他一边雕着他的木偶，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

没有啊。

他倒是好奇一群正义人士是怎么接受这样不正义的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