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差意外。

但在意外降临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它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周奶奶端正做在靠墙的椅子上脸色苍白，颤颤巍巍似乎只要一根稻草都能轻而易举地压倒她。

接待室另一边的老师不安地来回走动，时不时深呼吸平息紧张的心跳。

她仍旧不明白，这种倒霉事情怎么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明明学校那么多的小孩子……怎么就是自己班上出了问题呢！

她不禁有点埋怨这两个孩子的家长，怎么就不好好教孩子，到处乱跑，现在出了事反叫她在这里坐立不安，心烦意乱。

警察明明说了会找，叫她们回去等消息，可孩子的家长偏偏拉着她不让走，简直就是不讲道理，明明是孩子自己跑出了校门，而且还是在放学后……

她叹了叹气，又有点同情，孙子刚转学过来受她照顾就被拐走，同样被拐走的同样是自己照顾的小孩，还是别人家的，更加难交代。

她想起电话里陈诺君家长冷漠的态度，有着另外的猜测：说不定是陈诺君无法忍受父母的忽视，带着周奶奶的孙子离家出走了呢？

那个陈诺君一副早熟的样子，说不定真的能够干出来这样的事。

这样零零碎碎的猜测和埋怨背后，她又有点担心，那么小的孩子被拐走了，总归是让人心痛的。

“陈诺君奶奶，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她好心劝，在这里快坐了一晚上了，老人家不一定受得住，“这么等着也不是事，说不定孩子就回去了呢？”

她已经看着天边出现了鱼肚白，熬了一晚上她年轻倒也没什么，顶多是有些烦躁和疲累但还能忍受，老人家硬是要等着她也没什么立场说话，但是——

她在这里呆着又有什么用呢？

等啊等啊，天彻底亮了，终于有代表出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孩子的确是被拐走了。”

女班主任看着周奶奶身体晃了晃似乎要到，伸手要去扶，但周奶奶自己站住了，神色憔悴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熟的警官。

小镇子不大但也不小，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的周奶奶认识所有的本地人，并且跟许许多多的人都有着交情，如果不是这样，哪里会因为刚发现失踪一下午就有警方出动。

一晚上过去了，周奶奶绝望地看着警官，心里又怀着期待。

她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啊，他们还那么小，他们会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奶奶，尤其是诺君，可乖可乖了，睁着大眼睛，特别敏感地能察觉到大人的心情，总是会在她不怎么高兴地时候稚气地安慰她，明明自己还是个小不点……

抱在怀里瘦瘦的叫人心疼，那是她的心肝宝贝啊！那是她从三岁养到现在的心肝宝贝啊！

如果真的叫她选择的话，她宁愿被拐走的只有晏晏。

虽然说很对不起儿子儿媳，晏晏也很可爱，但只相处了没几天的晏晏跟诺君是不一样的。她知道自己这样期望着很自私，但但……

“车子往更偏僻的乡下去了，我们会尽力找到孩子，但是……您做好准备。”

周奶奶眼角泛着泪花，眼神空空的像是失去了视觉变成了瞎子，她这辈子第二次毫无仪态地跌坐在地上，觉得身体重得几乎要沉进深深的深深的地底深渊，没有人能把自己拉出来。

她的宝贝……她的宝贝……

她的儿子是领养的，小孩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不小了，她想要个更小的，但丈夫说再小就会累着她他不舍得，她就同意了。

只要丈夫高兴，她可以不介意，她可以把孩子当亲生的养。

但孩子总是跟他们不亲近，一开始她难过，跟丈夫抱怨，丈夫说感情的事别强求，有着自己高兴就好。

她慢慢地放下，只尽自己的力让孩子过好，渐渐地她觉得这样也很幸福。

上天大概是厌恶别人幸福的，她想。

丈夫带着儿子去钓鱼，遇见了游泳脚抽筋的人，救了人皆大欢喜地一起喝小酒，然后一场大病死去了。

她伤心地在医院嚎啕大哭，怨恨上天，怨恨自己，怨恨一切，也怨恨孩子。

如果那天没有去钓鱼，就不会下水，不下水，就不会因为受寒引出了过去的病，就更加不会因为病来的太急就那么离开了她。

她幸福的家没有了。

承诺着永远会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爱人没有了，屋子里永远永远地少了一个人，并且再也回不来。

她出于责任把孩子养大，送他去上了大学，看他在大城市扎下根，结婚生子，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手了，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丈夫对孩子的承诺。

她没有辞职，即使儿子每个月都给她打钱，但是辞职后就不知道要怎么过活了。

然后的然后，有人给她送了一个小孩子，笑起来怯怯的，眼睛像月牙，嘴角还有小小的小小的酒窝，像极了丈夫。

丈夫笑起来眼睛就变成了月牙，嘴角的酒窝像酒一样醉人。

小孩的父母上门的时候态度亲切，但那种不负责任想甩手的样子叫她心疼孩子，一冲动就同意了，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后悔。

但是，她会笑啊，那种能让石头都变软的笑容，听见她奶声奶气地叫“奶奶”的那一瞬间，被丈夫带走的幸福就好像又回来了。

从前，阳光比从前的亮，街边的野花也比从前的漂亮。

那么小，那么软，却能变成一个人的世界。

每次她的父母回来，她不得不把孩子送回去的时候就像是被剐去了心口的肉，在滴血。

那不是自己的孩子，那是别人家的孩子。

她想把孩子的户口过过来，但是自己已经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要是那个时候她的宝贝还没有长大，她那父母又不认她她就变成了孤儿，再没有人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她……

她的宝贝总有一天会离开她，但那是未来的事情，而现在——

她就要失去她了！

眼泪往下淌，声音却梗在喉咙里，像野兽一样发出“嗬嗬嗬”的怪声。

女班主任有点被吓到，本来想把人拉起来的手松了，一时间有点茫然又有点伤心。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家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让人痛彻心扉，连哭泣都能扯痛的伤口。

她也开始难过，一个念头掠过心头——

要是我更负责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