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揭开了另一张面孔,不像白天一样温暖了。
耳边的呼吸声渐渐轻浅,周晏言轻轻睁开眼睛,微微抬头就看见陈诺君的有点肉肉的侧脸,沾了灰泥的脸颊上,那双褐色的眼睛闭了起来,睡得很沉。
他用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观察周围,废屋李堆砌着大堆的建筑废料、垃圾,屁股底下的碎瓦片提醒着他现在的险境。
他想,还不如待在那个严婶家里呢。
目光回到了陈诺君的脸上,呆呆看了一会儿,睡意真的来了,他脱下了外套——
大概是因为第一天上学,没有校服可穿,所以还给他保留了外套,在严婶家换衣服后依旧穿上了。
把自己轻轻投进陈诺君的怀里,用外套将两个人一起盖住,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后怀着担忧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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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想要个儿子,却生了个女儿。”
“女儿还没长大,就死掉了。”
“太可怜了,她年年去祭祀,在没有孩子的悲痛里走不出来。”
“她想再有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
“丈夫受不了她没了孩子的神经质,去城里打工后只打钱不回家了。”
“她疯了。”
“她开始抢别人的孩子,每一对父母都厌恶她,每一个孩子都害怕她——她是吃孩子的怪物。”
“有人给她出了主意:怎么不去买一个?”魔鬼啊,在耳边低语。
受苦的可怜人喃喃地说:那是谁呢?
——那是罪恶。
罪恶悄悄来到了身边,带来了两张照片:男孩和女孩。
柔软、可爱、乖巧。
男孩是骨头和玉做成的,精致。
女孩是花朵和水做成的,甜蜜。
想要啊,我想要个孩子,我的孩子,在我的怀抱里。
清晨,我为她做饭,叫她起床,给她穿衣打扮,送她上学,替她打点上下……
我曾经拥有这欢喜的忧愁。
我想再次拥有。
命运将他们带到了我的身边。
天啊,您终于怜惜了我。
我看着他们,是我的宝石。
宝石长出了翅膀,从我的怀里飞走了……
他们站在我的对面,质问宝石来自哪里。
我知道啊,嘘,我不说。
我不承认。
我会有新的宝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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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拉着妈妈,尴尬地跟着站在书记身边,试图解释:
“我只是看见了两个不认识的小孩从严婶这里跑了出去……”
他妈妈打断他:“那就说那两个孩子是谁不就好了,她一直不说话,不就是承认了那是她买回来的孩子?”
青年哑口无言。
看着一群人围着严婶,无论表情是否和善,其实都是质问的姿态。
虽然妈妈总说严婶想抢走他小时候没有实感,长大了觉得可笑不可能,最主要的是,严婶对他很好的。
他愧疚极了。
这种不知道真假的事情……
书记叹了口气,和颜悦色道:“应该是误会,大晚上了,都回吧。”
青年的妈妈不甘心就这样轻拿轻放:“那、那孩子呢?”
“估计是哪家回乡里带的孩子,所以才不认识。”
这可说服不了她,“那也得查查,要真是她买的呢?“
书记抖了抖烟,火星在闪耀了刹那,就像严婶一生中短暂的幸福。
“这晚上的,都睡了……”
“就是因为晚上才要查,要真的是外面的孩子,跑到山里头出了意外怎么办?两条人命啊书记!”
书记看着严婶空洞无神的眼睛,吸了口烟,“那找找吧。”
听见脚步声,周晏言一下睁开了眼睛。
悄悄起身探看,圆形的灯光想太阳一样散出光晕,光晕后的人只在他眼中留下模糊的轮廓。
他只看了一眼,就被光亮刺得把头缩回去,静静等着,等人毫无防备地从门板烂掉的门洞前路过。
单薄的瘦弱身形套着宽大的衣裳,灰白的侧脸没有了亲和的颜色,在这夜里、灯光中,惨白阴森,幽魂一般轻飘飘地——
“啊。”
周晏言被吓得发出了声响,那张惨白的脸转了过来,消瘦的面颊上,浮起淡淡的、欣喜若狂的微笑。
她看着僵立在土墙后的男孩,梦呓似的发出声音: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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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诺君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行走,追着遥远处的光芒。
时世居高临下看着她迈步向前,她一次都没有回头,没有看在身后默默守望着她的苍老身影。
雾气中周奶奶带着遗憾的微笑,目光慈爱。而在她的身边,阴鸷的青年跟着奶奶一起用目光盯着走远了的女孩,冷冷的。
时世听见他说:
“叛徒。”
在这声“叛徒”中,时世睁开了眼睛,小家伙在身边压着嗓子细细地哭。
她躺在不够柔软的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灯布满了灰尘,屋子里的光都是雾蒙蒙的,空气都带着尘埃的味道。
她研究了一会儿天花板角落里隆起的白灰色墙皮,才拥着被子坐起来环看四周。
这无疑不是家里,方方正正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坐着她和周晏言。床的对面墙上开了两扇门,一扇开着,是洗手间。一扇关着,她猜上了锁。
周晏言已经停止了哭泣,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林间的小鹿,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姐姐,我们被严婶抓回来了,怎么办啊?”
他似乎等待着她的保证:
“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
不,她不会。
时世没说话,但安抚性地对他笑了笑。
慢慢地,躺下了。
对瞪大眼睛的周晏言说,“睡醒了再说吧。”
“姐姐!”小家伙被惊得跳起来,就算是站着看人,也因为袖珍的身形显得可爱。只有一双瞪大了的眼睛安在圆圆的小脸上,有着许恐怖玩偶的神韵。
时世处在人的身体里时,一向入睡得快,转眼就打了个哈欠,分神去牵气鼓鼓的小家伙,声音迷蒙柔软:
“乖,姐姐很累了,我们睡一会儿好不好?”
周晏言瘪了瘪嘴,试探地伸出小手,握住了时世的小手,暖暖的,他抿着嘴悄悄地笑了,在时世身边躺下了。
“姐姐,对不起。”
时世在入睡前听见小家伙在耳边如是说。
对不起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