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低沉,泄了一地暮光,徒惹这疑霜。
远眺而望,远山之处迷雾荡漾,大寒之时叶未生,再回头看去,院中的桂树倒是常绿,仍是枝繁叶茂,香味却早已不再。
那门本就虚掩着,赵元逸轻轻一推,便开了。
见我若有所思看着那屋外的桂树,他负手默然走近,微微抬头闭上双眼,彻底放松地细嗅着残余的桂香,然而鼻腔当中不过一阵无味的寒气罢了。
这寒让他敛过神来,睁了眼定定道,“今后,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听到这话,我不由有些窘迫,我未真的同意嫁他……当时不过是事态紧急,顾不得其他旁的事,急需立刻做决定,这样想来,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觉得抱歉,心下纠结,但也不得不开口解释,“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拖住皇上的决定。”
我认真地注视着他,不想说半句谎话,即便是利用的时候……可他的神情却未有分毫诧异之色,反而舒然地笑了笑,像是意料之内的事一般。
自听到这答复,他便清楚明白的懂了她的用意,十年光阴,他怎会不知她是个宁死不回头的性子。就算如此,心里的隐痛仍提醒着自己,还依然爱着她。
所以,她出于什么考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于是平静问道,“就算如此。若父皇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会如何?”
闻言,我面色倏然灰冷,忍不住垂下眼眸,“死。”
我不过是在赌,赌一个可以活得自我的机会,若是非要逼我去过那种还未过上就厌倦了的生活,不如一死。事到如今,赌输了,倒也不算丢人。
语气轻巧如风,话语却带着丝刚毅,她自小就如此坚韧。得到这个答案,赵元逸此时不知是该开心还是失望,开心无论何时她始终是她,失望她竟宁死都不愿意嫁给自己……
他不禁苦笑着喃喃道,“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这与他适才雷霆万钧,气势磅礴的模样大相径庭,像是央求又像是自语,恍然让我错以为看到了那年初见时,怯懦的他,敏感的他,孤独的他。
正是这样的他,让我那日忍不住想去抚平他面上的愁思,未曾想,竟徒惹了这十年的情缘。
见他伤心失态,我终究轻迈一步,上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淡笑道,“元逸哥哥,数十年的情谊是不可被抹去的,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赵元逸眸色一沉,猩红中潜藏着些晶莹,十年的光阴,他绝不甘,也不愿就此罢休,她明明就在眼前,又为何故作遥远!
他心头是难忍的痛,十年怎可只做朋友?皇位我要,她,我也要!
他从未想要放弃过她!一时失神,他一把将女子的手腕抓起,用力向自己身旁一带。
他突然的鲁莽行径,不免让我惊恐万分,反应过来时,不由心生恼怒,便使出全身的力气,试图摆脱他的禁锢,脚步紧紧扣在原地绝不动摇,冲他低声嚷道,“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
府门忽然一启,外头冬夜迢迢,昏暗之中早已落起了风雪,那呼啸之声像是缭缭萧声,直抵于耳中低鸣,粒粒雪花也尽扑朔纷飞,吹入府门。
昏暗之中,灯烛却是达旦的燃着,他迎着微光而来,只披着件宽大却有些单薄的墨袍,挺直着背脊,伫立在这骤然飞舞的残雪之中,这雪如落花也如刀刃,随意在他脸上肆意拍着。
凌乱的发丝下,原本明澈的双眸,见到这眼前一幕,光泽尽散,眉梢眼角也只剩下寒夜下意犹未尽的沉静与寂寥,宛如一潭死水。
“魏临初……”见到来人,我不禁脱口唤了声他的名字,再低头看看向正与赵元逸交织纠缠着的双手,我赶忙奋力抽出,连连退后两步,不知这情境该如何解释。
不经意间瞥见女子头上的玉簪,现下只觉得有些刺眼,魏临初不自觉移开视线,眸色含着意味深长的幽光。
我神态有异,赵元逸观察一向仔细,自然也起了些疑心。不过耐住性子,也未显现在脸上,反而恢复了如常的温文尔雅君子般的笑容,对门口之人大方问候道,“魏将军,好巧。”
魏临初面色未改,无意与他客套,心里只记挂着我那不对劲的神情举止,缓缓走到我身旁,目光却放得很远,“怎么了?”
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他也得知了一二吧……可是如今我不便与他细致解释,正犹疑着不知如何开口,不料他将我神色中透露的犹豫与不安,全数收入眼底,漠然打断道,“你不想说,便不说。”
气氛虽冷寂,但赵元逸也不难看出两人交谈之间暗含着些暧昧,心下更是不快,但仍保持着淡笑走近,客气道:“刚才不过为婚事的筹办,与千星争执了几句。她自小恣意惯了,这也是常事。”
我小心翼翼地抬眼冲他瞄去,提到婚事,他神色如常并不吃惊,这让我反而不住面露难堪,看来果然是传到他耳中去了……
所以他今夜而来,定是想问个清楚。但我现在,前路还未可知,什么都还没有定论,告诉他只会让他担心罢了。
可他现下就立在我身侧,不过半臂之隔,要瞒他,我心中不忍……现在不能说!不断安慰着自己,之后,待到之后再与他解释清楚吧。
只见他微微侧目,眸光一飘便随意落到我身上,一片淡色的薄唇轻启,格外的云淡风轻,“是吗?”
我竭力抑制住自己想要现在就与他解释清楚的欲望,佯装镇定地别过头,故作无事道,“是。”
他未言语,目光如月色,在我身上淡淡朦胧着,却带着一丝疏离。我垂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默了半晌,他终究开口道,“你没事便好,那我先回去了。”
他这就要走?
我猛然抬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无意瞧见赵元逸面容上略微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样的情形好像我现下也无话可说,这真是无地自容的感觉……
一阵寒风又起,夜烛顿时忽明忽暗,门窗也被吹得哐哐作响。冬日里,深夜温度骤降,他前来寻我,衣着却如此单薄,我心下担心,“你往日遗了件披风在这里,我去拿给你。”
魏临初微微一怔,见女子等不得他的回答便匆匆往屋里奔去,思绪更为复杂。
院中两个男子不远不近地站着,气氛尤其诡异。
他竟然还有贴身衣物留在这里,赵元逸往下想着,面色逐渐变冷,可依然压抑住内心的愤怒与猜忌,玩笑般的语气道,“魏将军,时常来?”
魏临初视线停留在那几株岩桂之上,似是看得仔细,眼中却又空洞无物,敷衍道,“是。”
见他回答的如此自然轻巧,赵元逸心里的猜想便应了一半,他毫不掩饰地冷笑道,“你与千星的友谊,可真是非同一般。深夜冒雪前来,想来心中是十分看重她。”
这般试探,魏临初怎么会不明,他目光渐渐转移到说话之人的脸上,并未丝毫畏惧之色,双眸澄澈通透,充满了笃定与认真,不卑不亢道:“太子即是准备与她成婚,不如相信她。我对她如何,是我自己的事。”
赵元逸阴沉密布,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低声说道,“我对她如何,也用不着你来指教。”
在房中翻了许久,才从箱底找到他那一身深蓝色的披风,摸了摸衣料,里面还夹着层厚厚的锦缎,安心舒了口气,这样穿上应不会冷了……
我将那披风拿了出去,快步走到他身前,却见他面色微青,嘴唇干涩,在外头站这么久,定然很冷。
我将衣袍展开,正欲为他披上,不料他一把将那披风接过,止了我的动作,留下一声“多谢”,便径直向门口扬长而去,再未回头……
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沉重在脸上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目光久久不见释怀,直到身后一道阴寒冰冷的声音传来,“我未想到,你的高傲气节,你的不回头。宁死都不肯嫁,竟是为了他。”
闻言,我转过身来,他是一如往常的清风朗月之态,眸色平静却带着一丝审视,只好直直对上他的双眸,话语轻如风飘,“为他也好,为我自己也好。这一切,现在都与元逸哥哥无关了。”
他脸上仍未有怒色,相反还挂些许笑意,语气温柔,话语却直刺人心底,“若是为他……我,倒还不如顺了二哥的意。”
这话,不由让我悚然一惊,背脊倏得生了几分凉意,他竟能面色不改地说出这种话,实在令我不可置信,“元逸哥哥,你……”
见我惊恐,他舒了脸色,轻笑一声,安慰道,“不过一句话玩笑罢了,千星不必当真。不管你出于什么考虑,这件事我定会努力争取,不会松手。你放心。”
玩笑虽是玩笑,却也说得似真非假,我久久沉浸在他适才让我陌生不已的话语之中,担忧着,他真的会如此吗……
这个想法立马得到自己的否定,不,不会,他是元逸哥哥啊,自小对我爱护有加的元逸哥哥,他不会害我。
看我陷入了沉思,他许是意识到是自己刚才失言所致,上前来,缓缓伸手抚了抚我有些冰凉的脸颊,语气带着些歉意道“别怕。”
这动作让我条件反射般地后退着,慌乱的眼神看向一旁,“夜已深,你也先回去吧。”
顷刻间,他的手滞在空中,有些尴尬。不过他也不恼,不紧不慢将手收了回去,温润笑道,“好。你也早些休息。”
他不急,过去不小心弄丢的东西,自然要耗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才能找回。这一点,他很清楚,他愿意等。何况,时间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