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清风掠过溪面,带起粼粼波光。早春的清晨,还有着些许凉意,然而枝头略略透出的嫩绿,已然带来了天气变暖的消息。于是,溪边的小野花们,便像是得了令,一个一个开始孕育着花骨朵。有那迫不及待的,已经开始绽放红色、黄色的小花瓣了。
这便是晓啼湖边的早春。
随着晨间的阳光给小树和小花都添上了色彩,鸟儿们也开始鸣叫跳跃在树杈之间。而随着鸟儿们欢快的鸣唱,忘忧渐渐的醒了过来。
今日是花朝节,忘忧从身下的茅草堆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粗布小包,包里装着小小两朵小花,这是上上一个花朝的时候,娘亲采了晓啼湖边刚刚绽放的嫩粉色小野花给她做的干花。
“忘忧,看,这个粉色的小花,好不好看呀?”
那日一大早,娘亲便醒来,沿着溪边寻找。
满目望去,除了成片绿茸茸的嫩草地和微青的树梢,就剩下红色黄色的小野花了。
“娘亲在找什么?”
小忘忧也跟在身着玄色粗布衣裳,长长头发却只用一根树枝簪着,再包了一个同色方布做头巾的女子身后,学着东看看西看看,却不知道要找什么。
女子听到小忘忧糯糯的疑问,回身,晨光下便露出了一张柔美的脸颊。
弯弯的蛾眉轻轻地伸展开来,本来就略带笑意的嘴角更加上翘,仿若满载天上星辉的眼里,倒影着小忘忧的影子。女子张开了手臂将她揽在怀中,抚着小脑袋轻问,
“忘忧瞧瞧,这里的花儿,都是些什么颜色吖?”
忘忧摆着小脑袋左右看看,“红色和黄色。”
“好不好看呢?”
“好看。”
“今天是花朝节,娘亲要采一束花,给我们的小忘忧做发饰呢。”
大大的笑颜扬起在了小忘忧的脸上,她从来没有戴过发饰呢。
“娘亲,这里,这里有好多红色的花儿呢!”
“这个这个,这个黄色的也好看!”
女子微笑地摇了摇头,
“这里红色和黄色的花儿太多了,娘亲要给我们忘忧做一个不一样的发饰,我们的忘忧这么可爱,一定要与众不同的才能配得上哦!”
“可是娘亲,没有其它的花儿了呢!”
“不要急,咱们再找找。”
女子带着忘忧一路寻找,顺便采了林间挂了露珠的果子做早饭。一直快到了晓啼湖边,才偶然在一株灌木下发现了一丛嫩粉色的小花。
嫩嫩的粉色便如同婴儿的小脸,带着晨露,迎着风颤巍巍地笑着。
忘忧看到别提多喜欢,女子便采了两朵插在忘忧的鬓间,“愿我们的忘忧,如同这些小花,无忧无虑肆意绽放在天地间。”
给小忘忧戴好花朵后,女子顺手又采了两朵小花。
“娘亲,为什么还要再采两朵花吖?”
“因为娘亲还要再给忘忧做一个小礼物呀!”
忘忧开心地拉着女子的手慢慢往回走。
又到了小溪边,草棚旁,女子找了两个石块将小花压在中间,放在了背阴的地方。
“好了,过两日,忘忧的礼物就可以做好了哦。”
接下来的几日,忘忧是掰着指头过的,盼来盼去,终于到了收礼物的时候。
女子将石块拿出来,在忘忧眼前慢慢打开。
“哇……”
呈现在忘忧眼前的,是两朵已经风干的粉色小花朵。
几天前女子给忘忧戴在鬓边的小花已然枯萎变黄了,然而这两朵小花却依然艳丽。
之前两朵小花凋谢的时候,忘忧别提多伤心了,非要央着女子再去采两朵给她,可女子却没有答应。
“今日已非花朝,便不能再有礼物哦。”
“况且,”女子摸了摸小忘忧的头“上次忘忧看到粉色的花朵是多是少呢?”
“少,就只有几朵,”忘忧抽抽噎噎地说。
“那忘忧明年,还想要花朝节的小花么?”
“想要。”
“那便不可以采完了吖,要留几朵小花,让它自己再生长,明年便会有更多的小花。若是全采掉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好看的粉色小花了哟。”
虽然舍不得,忘忧却没有再去要摘那小花。
当时的忘忧有多伤心,现下的忘忧便有多开心,拿着两朵风干的小花又笑又跳。
女子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粗布袋子,将小花装了进去。
“风干的小花很脆弱,忘忧要好好保管哦。”
坚定地点点头,从那以后,小布包和小花就没有离开过忘忧。
忘忧将小花重新放回布包,塞在了稻草下面,起身。
如同上一个花朝节一样,她要去溪边沐浴,然后再去晓啼湖边采两朵粉色小花给自己戴上。
甫沐浴完毕,忘忧刚将衣服穿戴整齐,林子里便跑出一个孩童。
原来,在这溪边,不止住了忘忧母女两个人。
就在对面的林子里与她们隔溪相望,有一群花子。他们白日四处去讨要吃喝,夜里回到这里来休息。
越过树林的那边,去往上京的方向,也有一处小村落,但是他们都是没有户籍的流浪之人,不能立足安身,便只能聚集于此。
起初,娘亲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孤儿寡母,但后来有人来帮忙她们搭棚子;有人将那讨来的吃食见干净的分了出来拿给她们,说孩子还小不能亏了身子;还有那年岁相仿的小乞儿来找她玩耍,娘亲也就安心了下来。
这些人乞讨为生,看小媳妇儿带着个孩童清清爽爽,不是跟自己一路人。所以帮忙归帮忙、孩子们玩耍归玩耍,无事时总是不来打搅,以免带累她们也被人看轻。也正因为这样,娘亲能在那小村子里接一些制作绣品的活计换银钱活命,所以她们很是感激。
娘亲走后,忘忧就孤身一人住在这里,还好不远处有他们相陪,忘忧不害怕。她一个孩子,断了营生活不下去,全靠他们接济百家饭,也带着她学会了溪里捕鱼、学会了林子里找吃食。
因此,这里是忘忧的家,他们就像忘忧的亲人。
向忘忧跑来的小花子名唤小乐的,便是其中一个大叔的孩子,也同忘忧一道玩耍了两三年了,彼此很是相熟。
他小脸煞白、慌慌张张的拉着忘忧就往小溪下游跑。边跑边说林子那边来了好多的官兵,是来撵他们走的。刚刚几位叔叔同他们起了争执,还被打伤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伤了是没钱瞧大夫的,是死是活便只能全靠天意了。抗争未果,又折损了好些青壮年,大家只好哭哭啼啼的搬走。
他们虽到处讨吃讨喝,然而谁不想有个可以遮挡风雨的固定住所?便是这林子再不像样,好歹大家也一起生活了这许久,这说走就走,还怪舍不得的。
他们舍不得离开林子,忘忧更舍不得,因为这里有娘亲亲手搭起来的草棚,那是她记事以来唯一的住所,是她的家。每每看着草棚,她就会觉得娘亲还在,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离开了草棚,她就真的是没娘的孩子了,她不想走、不愿走。况且,忘忧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边,她的花囊还在草棚里。
于是,忘忧回头往草棚跑,可当她跑到了支撑草棚的山丘边,却看见草棚已经塌在了地上,棚子旁边一辆牛车,几个官兵正将散落的茅草收拾起来往牛车上堆。
也许那时候忘忧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娘亲没有了、娘亲给她的花囊没有了”、也许什么想法也没有,但是她很气愤、很失落、很伤心、很痛苦。
忘忧冲了上去,把牛车上的稻草抢了下来,堆在原来棚子的地方,一边堆一边哭。
那几个官兵起初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疯疯癫癫的野丫头吓着了,一时没有动作。后来缓过神儿来,看好不容易收工了,居然被一个丫头片子又搞得乱七八糟,一个个便来了火气。冲上来搬稻草的搬稻草、扯忘忧的扯忘忧,还有个性子烈的,看忘忧没事儿找事儿便对着小身板儿就是一脚,踢得忘忧一个跟头滚在一边。
忘忧爬起来也不管那人,冲着搬稻草的兵就冲了过去,一头撞在那人身上,装得那人一个趔趄,稻草掉在了地上。她又抢了稻草要搬回去,便有人要来抓着她,她便冲着那抓她的手一口咬了上去,顿时鲜血渗出,疼的那人哇哇大叫,回头便又给了忘忧一脚。这一脚可够狠,忘忧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脏似乎要飞了出去,懵了半晌。还没缓过神儿便觉得肚子上又受了一脚,顿时一口血喷了出来。
忘忧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可能要去见娘亲了,她似乎已经看见娘亲微笑着跟自己招手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很多人,喊的娘亲不见了。她努力地睁眼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却发现花子叔叔婶婶们不知道何时跑了来,拦下了正欲接着狠揍忘忧的兵士,不停地磕头道歉求情,还把所有人身上凑出来的铜钱全部拿了出来。
那几个官兵不屑地垫了垫手上的大钱,看不上,却也聊胜于无,反正量这群人也变不出更多的银钱了,便挥挥手,让他们把要死不活的忘忧带走了。
忘忧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这里,最后的念想就是,娘亲找不回来了……
再睁开眼睛,便是几日以后了。花子叔叔们说,多亏她人小阳气足,这才能活了下来。他们告诉他,今日里晓啼湖边有大事情,已经里里外外围得像是铁桶一般了,但据说等这事情结束,他们还能回去,所以让忘忧好生休息,待到回去了,他们再帮忘忧搭一个一模一样的草棚子。
忘忧默默的点头应了下来。
“叔叔婶子们放心吧,忘忧已然想明白了,不会再去做傻事了。”
见她想通了,他们边各自出发继续讨生活了。
等人们都走了,忘忧一个人抱着膝呜呜哭了起来。便是再搭十个一模一样的棚子,也不是娘亲搭的那一个了。
哭着哭着,忘忧习惯性地去摸娘亲亲手挂在她胸口的坠子,却发现:
坠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