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晓苦了一张脸看向此时又对着自己抖了抖触角的虫子,几番试图在心里劝说自己,看久了就不怕了,看久了就习惯了。就像骑驴骑久了就不觉得屁股疼,当乞丐当久了就不怎么饿了。
而此时的苏叙,一面用余光瞥看陆安晓垂着脑袋的背影,一面背着手冲窗外长长叹了口气:“嗯,天都快黑了。”
苏叙见陆安晓半晌没反应,轻咳了一声,又加重了几分声音:“啊,天都快黑了,不知不觉的,竟然就晚上了。”
陆安晓转过头,糯糯的应声:“师傅,您是不是饿了?您这儿有什么吃的?我给您做吧。”
“真的?多不好意思,你说我一个当师傅的,没照顾上你不说,还得你照顾。”苏叙一脸殷勤:“那我去小厨房看看去。”
苏叙就等着陆安晓这句,几步跨过门槛儿跑到右手边的第一间,待陆安晓跟了上前,就见苏叙冲她举了根抖抖都掉渣子的干菜叶子晃了晃:“这个行吗?”
“您觉得呢?”
“嗯……好像不行。”
陆安晓失笑:“师傅,方才那大婶儿给您好些菜,说是送您的,您怎么不要来着?”
苏叙咂嘴:“哎,你不知道,那女人是个寡妇,她儿子才两岁时,她男人就死了,家里就靠着她一个,穷的揭不开锅,可怜的紧,单只看她平日里卖些自家种的菜能换点钱,日子过的很不容易。”
“送您肉的那家呢?看着不像日子过的不容易的样子。”
“那是容易多了。不过他们家媳妇儿可是个好招惹的,送我一块肉,他今儿怕是就要掉一块肉了。”
陆安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傅,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是。这十里八乡山底下各家的事儿,你能指出来,那就没有为师不知道的。”苏叙颇为得意,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头翻出了个背篓来:“好了,你在这儿收拾收拾,我去买点菜回来。”
“可是您不是说买了驴之后您已经山穷水尽了,哪里还有钱买菜。”
“哦对了。”苏叙往外跑的同时回头指了指陆安晓:“你,闭上眼睛不许看,捂住!”
陆安晓捂着眼,只听见厨房外头砰砰几声响,随即传来苏叙脚步声的同时,还伴随着本人对于自己找了个藏钱的好去处这件事情十分欢喜的嘀咕,无非类似于自己为何如此聪明云云。
“睁眼吧。”苏叙摊开手心的银锭子,冲着陆安晓抖了抖:“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师傅深藏不露?”
“有。”陆安晓点头如捣蒜一般。
“好了,正中那间是我的,你到左边随便选一间住下吧,把东西放下收拾收拾,我去买点吃的,很快回来。”
“师傅那您慢些。”
“知道了知道了。”
陆安晓目送苏叙扛着背篓跑远了,这才走到正厅的墙后蹲下身,吹去了地上洒落的石屑,将歪在地上的墙砖摆正之后,再往里塞了塞,远远看了看觉得不对劲儿,抠出来翻过来又塞了塞,方满意的掏出腰间的帕子擦手。
陆安晓不敢走远,只在门前捡了一些做饭用的柴火。这些是陆安晓当日与苏叙在一处农家落脚时,一位大婶教的。大婶为人极好极和善,一步步教陆安晓怎么选择柴火又怎么烧灶台做饭,毕竟小小的年纪,带着个又聋又哑的叔叔出远门儿投亲很不容易。
碗柜里整整齐齐摆了一叠的盘子,只是碗筷皆是三套,一只都没多的。陆安晓略收拾打扫了厨房和正厅,天已经黑尽了,风刮的树沙沙响,陆安晓不觉有些害怕,连忙将几处都点了蜡烛,方才就着手中的烛台刚推开左手边第一处的房门,就听见身后的声音,略带了几分凉薄,着实也叫陆安晓吓的头皮一紧,烛台差点儿都没拿稳。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陆安晓闻声转过头,只见苏叙怀中满满抱了一篮子的瓜果蔬菜,就着陆安晓颤抖着攥着烛台的光照下,依旧能看得出几分怒气。
“师傅,您不是说……叫我随便选一间住的。”
“哦。不是这间,这间不行。”苏叙将东西放在地上,侧身走过陆安晓关紧了门,淡淡道:“你就住最里头那间吧,稍大些,阳光也好。”
“好。”陆安晓抿着嘴角小心翼翼的看了苏叙一眼:“师傅,您是……生气了吗?”
苏叙沙哑着嗓音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我生气,很重要吗?”
陆安晓一愣。
“晓晓,我问你,我是不是生气,很重要吗?”
“重要。”
“为什么?”苏叙咄咄逼人的口气:“你是觉得我生气之后,会像你爹那样罚你跪祠堂,还是觉得我会像你大姐姐抑或是你大娘那样冷落你,所以你怕?”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您是师傅。师傅您对我很好,还教我医术,我不应该惹您不高兴。”
“尊重和惧怕,是两回事儿。”苏叙定定的看着陆安晓,轻声道:“晓晓,师傅希望你记得,于人于事,要做到的是心怀敬意,却无所畏惧。这是你自己的底气,明白吗?”
陆安晓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笨。”苏叙咕哝着笑了出来,扬声道:“也罢,会明白的。总归你师傅我从小到大就没怕过什么,谁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了,你有我在,你怕什么?记得,有师傅在一日,定护你一日,没人能把你怎么样。嗯?”
这话陆安晓倒是听的明白,展颜抬头道:“师傅,我也护你。”
“你护我?”苏叙失笑,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咂嘴道:“在你护我之前,我买了好些蔬菜,还有干面。咱们晚上吃面条,你做,嗯?”
“好。”
经过这几月下来的锻炼,陆安晓已然比当日第一回给苏叙做面条时娴熟很多。每回陆安晓只有在做饭的时候,苏叙才会显得极殷勤的样子,就如现下这般,托着下巴眼神一刻不离的瞧着她,准确的说,是瞧着她手里的菜。在今天之前,陆安晓很难形容苏叙的这种眼神,但是在方才见了苏叙看虫子的样子,约莫是差不多的。
苏叙提前叫陆安晓准备上三人份的面,待到饭前,领着陆安晓走进正厅右侧的门。里头挂了两幅画像,都是一身白色的衣裳,留着长长的胡须,总归在陆安晓看来,很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老头儿,我回来了,这是我这回在外头新收的徒弟。有点儿笨有点儿傻,一点都不如我当初聪明机灵。不过……她做的面很好吃哦,你也尝尝吧,别客气。”苏叙攥着湿帕子将空无一物的供桌擦干净之后,方才把面条放了上去:“晓晓,叫师公。”
“师公。”陆安晓应声鞠了一躬。
“这个,是师祖。”
“师祖。”陆安晓鞠躬的同时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苏叙:“师傅,师祖不吃面的吗?”
“不给他吃,先饿他一顿,老老头儿可坏了。”苏叙挑眉:“好了,认识了就行了,以后师公师祖这儿也归你打扫了。”
“好。”
自此,陆安晓就算是安稳在苏叙这处住了下来,每日里照旧如同在陆家时那般,前一晚苏叙将第二日要背的书给陆安晓,次日里叫背给他听。只是这回的惩戒,苏叙改了法子,说是冬日里天气冷,冰天雪地里上树,孩子怪是可怜见儿的,便换成了滚雪球,凑足了五段滚一个,要求滚的圆润扎实,整整齐齐的排在廊沿子底下,等着他来画眼睛画嘴巴,一并还举着冻疮膏子跟冻的直往手心哈气的陆安晓表示,自己的冻疮膏子特别好用。
总归到了年下,陆安晓别的功夫没大长进,倒是搓的汤圆又圆又精巧,也因着这些日子的锻炼,涉及的菜色已经能从清水面条蔬菜面条到一些简单的炒菜。于此更是要归功于苏叙从山下给她搜罗来的菜谱,这是苏叙除了让陆安晓背医书以外的另一个兴趣。陆安晓对此也觉得有意思,毕竟跟背书比起来,苏叙显然是要和善的多。
苏叙似乎是对过年亦有极大的兴致,从半月之前就开始张罗起来。从红灯笼到红绸子,从灯笼到春联,山上山下跑了好几回。年三十儿前一日,人家在房里苦思冥想许久,写了五菜一汤交给陆安晓,叫陆安晓务必照办。
大年三十那一晚,苏叙喝的微醺,脸上红扑扑的。从墙根子底下挖出来的酒,打开盖子时满屋子的酒香挥散不去,苏叙说,这还是他师傅当年藏下的酒。
“晓晓,小姑娘,不可以喝酒哦,多吃菜,多吃肉,长得高。”
苏叙一大清早便起来刮了胡子。陆安晓没问过苏叙的年纪,当时瞧着他那两撇胡子,还想着怎么着也得是个三四十岁的。现下人家剃了胡子,嫩的愈发显得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菜吃了一半不到,酒便喝的差不多了,苏叙笑眯眯的揉着陆安晓的脑袋乱了她的头发:“来,拿着,压岁钱,师傅给的,师门传统。师傅可不是每次都这么大方的哟。新的一年,要好好长大。嗯?”
“谢谢师傅。”
“不客气,收好收好,记得今晚压在枕头底下,压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