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方才出去买的点心,我记得有几样是你也爱吃的,尝尝吧。”傅临远将东西放在唐祈手边的矮桌上,转而瞧着唐祈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口气愠怒:“唐祈,你这样不吃不喝,把身体熬坏的是你自己,不是我。”
傅临远眼见着唐祈依旧没什么要言语的意思,微微蹙了眉头,暗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不喜欢了吗?小时候不是总抢来着,每回看你抢的最凶,抢不过还哭鼻子,耍赖说你们都欺负我。不过你说那会儿怎么回事儿呢,每人家里头又不是吃不起,可放在家里头的偏就不吃,次次只要带到学堂里头,就跟饿着肚子没见过似的,大家抢起来吃。”
傅临远说着,索性也随他一般闭了眼靠在一旁,淡淡道:“安晓已经行刑了,虞清在当场亲眼瞧见的。手起刀落,想来没什么大的痛苦。”
唐祈猛然睁开眼,惊愕的转头看向傅临远。这是他这几日以来,从醒来之后唯一一次与傅临远的对视。大多时候,唐祈都是那样闭着眼睛靠在一旁,问什么也不说,给什么也不吃。
虞清扮了回黑脸,冷着声儿说唐祈你若是再这样的话信不信我杀了你。唐祈头一回开了口,说:给我个没什么痛苦的就好。
此时此刻的唐祈,眼中从木然到恨意,随即像个孩子似的屈膝捂住脑袋痛哭。
傅临远舒了眉头走上前,像个长者似的轻轻抚上唐祈的后背,十分认真的安慰模样儿。
“现在,你满意了吗?”唐祈闷声,缓缓抬起头。
傅临远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嗯,满意。”
“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唐祈抹了把眼泪咬牙道:“我爹死了,安晓死了,下一个会是谁呢?你是一定要看着我们这几家支离破碎,家不成家,你方才要收手,是不是?”
“唐祈,你这话说的不对。那你们呢?你们又对我做了什么?”傅临远转身落座,面色沉沉:“你,安歌,安晓。是你们先背叛了我,不是我先伤害的你们。”
“傅大哥,是你告诉我,做错了事儿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唐祈正色面对傅临远,垂首道:“你记不记得,我那会儿为了不背论语,偷将师傅用的论语拿走了,想着师傅若是没了这书,我们应该就不用背了。可是你劝我将书送了回去给师傅。你还说人不能做错事儿,做错了一次就有第二次,要知道悔改,不要怕,会得到原谅。”
“可是你送回去的时候,正巧被师傅发现了,在学堂里头被师傅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一顿,回去又被你爹打了一顿,半月都没来学堂。那半月,安歌只与我在一处玩,都没功夫去看你。”傅临远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唐祈,继续往下说道:“还有你下水摸鱼差点儿淹死那一次,是我让小厮去告诉你爹,你爹把你拖了回去,又是一顿打,下不来床好几日没上学堂。上树那一回也是,还有夜里偷跑了出来捉知了那次。”
唐祈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都……都是你告诉我爹的?”
“是。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跟陆安歌熟稔起来的?要知道你时常在她身边安歌前安歌后的,她只能看得见你。虽说她时常与你说话厌烦的样子,可每回见了你,她也是欢喜的。所以你如果在的话,我怎么能凑的上去呢?只有你不在,她无趣了,自然就会想起我来。”傅临远指尖在面前的茶盏上翻来覆去,将那冉冉的热气搅的四散,方才极满意的笑了笑:“所以你看,我是不是个坏人?从小就是个坏人。我脸上没写着坏字儿,但就从没过什么好心眼儿,剖开来都是黑的。唐祈,我就是坏人。”
傅临远眼见着唐祈怔怔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目色一凝,缓缓站起身指了指桌上的点心:“我走了,你先吃吧,我虽不是好心,还不至于在这里下毒的。”
“傅大哥。”唐祈抬起头看着傅临远的背影猛然出声。
傅临远身子一顿,蹙着眉头极意外的回过头:“你刚刚叫我什么?”
唐祈跟着站起身几步走到傅临远面前。这几日的抵抗让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只是眼中一如当日般坚定:“那回我下河摸鱼快要淹死,是你救了我,把我拉上来。”
傅临远愣了愣别过脸:“你若是淹死了,你爹来了打谁去?岂不是要把罪过堆到我身上,那我也没个热闹看了。”
“那你每年秋日里的时候都给我送枇杷膏,我都吃了,一次都没落下。吃了你的枇杷膏,我每个秋日里都不咳嗽的。”
“那是我给你下了毒了,每年一点点,这样悄无声息的就毒死你了,查不出来的。”
“那回夜里咱们出去捉知了,我从树上摔下来,手上都是血。他们都吓得跑掉了,是你背着我回家,给我擦眼泪说男孩子要勇敢一点不能哭。”
傅临远沉默良久,淡淡的一句:“我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唐祈咬了咬牙高了几分声儿:“傅大哥,你是个好人,你不是坏人。”
“我是。”傅临远直视向唐祈,口气强硬,但眼中却是少有的柔软:“我是坏人,要不然我怎么会杀了你爹,我又怎么会把杀了你爹的事儿嫁祸给陆安晓,让她死在断头台上?”
唐祈怔愣着一时语塞,袖口下的大掌本能的攥成了拳,面色煞白。
“我恨你娶了陆安歌,我恨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恨你爹会在你做错了事儿的时候打你,我恨我爹在我做错事儿的时候理都不愿意理我,哪怕是我犯了再大的错处,他也只会冷着脸说我娘的不是,说我娘没有教导好我。甚至是他连死之前,他都明明白白将他全部的钱都给了他所谓的善,只留了一套宅子。他连我和我娘日后如何生活都未曾考虑过。”傅临远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了唐祈。半臂的距离,连颤抖着的尾音都能听的清晰:“唐祈,我不是你,有爹疼,有娘爱。我原本真的以为你们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我以为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唾弃我,都会为了我做的事情说傅临远是个坏人,他很该死,千百万回都不解恨。可是无论如何,你们还会相信我,会站在我身后。但你们呢?你们怎么做的?你告诉我!”
唐祈是沉默的,几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一般的无措。当下一瞬间的安静,唐祈面上烧的通红,直到随即而来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外头传来。
“傅大哥还是莫要欺负唐祈哥哥了,知道唐祈哥哥嘴笨,偏要来问他,专逮着老实人欺负。他若是嘴巴聪明些,也不会被我二姐姐治的服服帖帖的不是。”陆安晓一身嫩黄,说话间缓缓步入。一头乌发间并无珠钗装饰,面上略显苍白,只是略扬着笑意:“不然,还是我来给傅大哥一个解释吧。”
傅临远听着声音已然面色一僵,本能的回过头,身子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只能直勾勾的看着陆安晓的模样儿随着声音愈发清晰,当下竟动弹不得:“陆安晓……”
陆安晓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傅大哥安好,唐祈哥哥安好。”
“安晓,你没死……”
唐祈怔愣之后却是欢喜的,张着口半晌方才出了声儿,笑意都来不及凝固,就被一股力量拉到一旁狠狠的箍住了脖颈处。
“你别过来。”
“哟,傅大哥这回是想用勒死人的法子,给自己再添一条人命呢?只是要我说,这法子忒慢了些,还是……”陆安晓笑眯眯的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刀来,便是当日陆安晓手中塞着,被诬陷杀了唐宏的那把:“这个管用,又快又好,还能嫁祸给旁人,打晕了把刀塞过去就是了,一点儿嫁祸痕迹都没有。”
“陆安晓,你果真好大的本事,是我小看你了。”傅临远不自觉的紧了紧手臂的力量,失笑道:“我听说你在牢里头疯了,连馊了生虫的饭都能往下咽。我原先还不信的,最多装疯卖傻。只是听了这事儿,我竟是信了。毕竟你一个女孩子。”
“傅大哥高看我了。味道是不怎么好,只是一咬牙一闭眼也就吃下去了,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可因此我也饿了好些天,看到些米饭拌着什么烂菜叶子之类的就很反胃。”陆安晓笑了笑转而看向桌前的点心,挑眉道:“这个看起来倒是不错。”
陆安晓说着,已然落座在矮桌前,自顾自的往嘴里塞了块儿豌豆糕,一面吃一面点头,仿佛全然没有看见自己背后挟持着唐祈企图往外挪傅临远,亦是没有听见被傅临远捂着嘴的同时不停的发出声响的唐祈。
“傅大哥,别着急啊。”陆安晓沉沉出声,转头道:“您是要去找师姑吗?”
傅临远愣了愣,见陆安晓淡定自若的样子,心下一凉:“你把虞清怎么了?”
“我能把师姑怎么样呢。我师傅教导过我,对待长辈很是要恭敬有礼,否则我们师门规矩很大的,责罚起来很不讲情面。所以师姑只是睡着了。这些日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傅大哥还是叫师姑好生歇会子吧,没得累坏了身子。”陆安晓微微一顿,转头又塞了口点心:“这有了身孕的人,到底还是要好好保重些的。”
“你说什么?”傅临远一怔。
“难道傅大哥不知道吗?我方给师姑搭的脉,师姑已然有了身孕。”陆安晓站起身面对傅临远,面色淡然:“若说这有身孕的人吧,很是辛苦不容易的。首先是这居住条件。就好比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就很不合适有孕的人居住,对孩子不好,也很影响心情。说到这个心情,那就是第二重要的了。不过这里头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师傅倒是对这个很有几分研究,特地……”
“不可能!”傅临远打断了陆安晓的话,手中脱力的当下让唐祈挣脱开来,却来不及抓住,便已然瞧着唐祈冲到了陆安晓的身边。
“可不可能,傅大哥心里应该比我清楚。”陆安晓本能的上前一步挡住身后的唐祈,却眼见着傅临远冲过来,连忙掏出袖口的刀对着傅临远:“傅大哥方才问唐祈哥哥,你为他们做了许多,他们做了多少。那我忍不住想问问傅大哥,我师姑为您做了许多,傅大哥又做了多少?”
傅临远止了步子,与陆安晓一臂的距离,在刀尖儿前头停住:“你什么意思?”
“傅大哥,且不说您看不见我们这些人为你做的,只看看我师姑。”陆安晓感觉到身后唐祈攥住了她另外一只忍不住颤抖的手。陆安晓回捏了捏,面上却要做出不惧的模样儿:“你玲铛入狱,是师姑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你有钱有势的时候师姑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你没钱没势的时候也是。师姑告诉我,说她羡慕陆安歌,羡慕她好像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你眼中都是她。可是师姑又理解你,她包容了你对陆安歌几乎莫名其妙的爱,她甚至跟我解释说一个人真的爱一个人,就该如此的。所以傅大哥,你说我们伤害你,那我们没心肝,死不足惜。可你何尝不是伤害了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虞清……”傅临远强硬的模样儿在那个当下似乎多了几分犹豫:“我不知道……”
“是了,傅大哥当然不知道。”陆安晓本能的顺着唐祈的动作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随即看向外头的同时轻声道:“傅大哥一直以来只看到走在自己前头从没回过头的人,何尝看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不离不弃的人呢。傅大哥尚且如此,又有什么权利祸及他人。”
傅临远恍惚着对上陆安晓看向窗外的模样儿,又看了看自己,略显慌张。一时蹙了眉头:“你在看什么?”
“我……我没看什么。”陆安晓说话间突然发现自己与唐祈的步子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傅临远回过神来,已然恢复了该有的冷静,一步步的靠近几乎快要崩溃的陆安晓,口气坚定:“你没这个本事,自己一个人逃出来。有人帮你。你在等救兵,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