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时,陆安晓眯瞪着眼睛咕哝要去睡觉,不满的念叨着说是起的太早。陆安歌独自步回,远远的便瞧见坐在亭子里头的文先生。
文先生原先是陆家私塾时请来的先生,从陆旻恪到唐祈陆安晓。后来当日的几个孩子愈发大了,文先生自然清闲许多。只是陆老爷子念及文先生这么些年都在陆家,也是辛劳,便叫往后住了下来,总归多一个人吃饭。众人尊一句文先生。
陆老爷子过世之后,陆旻恪遣散了陆家多人,陆安歌执意要文先生住在了陆老爷子临终前予了她的这处。文先生推脱着说是要回乡,陆安歌心知文先生出来这么多年,家乡早已没了什么亲人,回去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当下冷了脸,咕哝着说,爱留不留,要走快走。
文先生讪讪,终是顺势留了下来。
“文先生的咳疾,如今愈发好了?也是能站在风口边上的了。”陆安歌走上前,面对面歪坐了下来:“也不怕重了的。”
文先生笑了笑:“安晓丫头前儿给配了药,这几日吃着,的确愈发好了些。”
“安晓到底跟苏先生在一块儿学了那么些日子,若是什么都不会,苏先生怕是要打他手心的。”陆安歌瞥了文先生一眼:“就跟您过去打我们手心似的。”
文先生垂了头叹道:“年岁不饶人啊。如今,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各立家业,我这师傅的……自然也就老了。打不动,也就只能任由你在这儿奚落我不是。”
“文先生您这是说笑呢。”陆安歌翻了个白眼,当下又做出撒娇的模样儿:“想来就算过了那么多年,在您看来,我该还是原先那个趁着您讲课给您捣乱的小丫头。安晓是个闷葫芦,唐祈是成日里被您揪着打手掌心,打的直哭的坏小子。”
老者并未说话,只是眼中笑意尽显。
“文先生。”陆安歌远目瞧着前头,淡淡开口道:“其实现下我觉着,看着您就那样晃着脑袋子曰这子曰那儿也挺好的。可是您说……那会儿怎么就不觉着好呢,成日里竟只想着快些长大,就不用再被您督着写字背文章的了。”
“人都是这样,回头看都是千好万好。实则只不过是时间长了,那些坏的慢慢都忘了,留下来记着的就只剩下那些个好的了。”文先生沉沉道:“我还记得那会儿我给你们讲孔融让梨的故事,问你们若是大大小小五个梨子,又该怎么分呢。你们家老大就说,要把最大的两个给爹娘,另外三个,都给你。然后那傅家小子说他不喜欢吃梨子,就拿梨子换桃子去,把桃子都自己吃了。还有唐家那孩子,想了半天说都给他娘,一个都不给他爹留,因为他爹昨儿带他娘出门儿吃好吃的没带他。”
陆安歌愣了愣:“还有这事儿呢,我倒是不记得了……”
“我记得很清楚。”文先生略眯了眼:“我记得你说,要把梨子分开很多份,做酱做糕点,因为你要给的人很多,五个梨子不够。”
陆安歌沉默了良久,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毫无预兆的打在面前的石桌上。随即一滴,两滴,断了线似的。陆安歌毫无掩饰,反倒转头看向文先生,委屈的口气:“先生,傅临远死了,他做错了事儿,做了不该做的事儿。我明知道他罪有应得,我说他活该,我告诉过他有的事情不要碰,他不听,现如今可算是证了我说的对的吧。可是我心里头难受。”
陆安歌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文先生,我分的很公允。陆安晓没有,唐祈一份儿,陆旻恪一份儿,傅临远一份儿,我两份儿。但现下那梨子少一个人吃,多出的那份儿怎么办呢……我不要给陆安晓,我就要给傅临远。”
那日,陆旻恪身边的小厮带了信来,是第一回。
前三回,陆旻恪亲自前来,陆安歌直接拒之门外。第四回,陆安歌看了信。准确的说,是一封请柬,大红的颜色。
一月之后,陆家大少爷迎娶贺家三小姐。
贺家,是陆安歌知晓的那个贺家。当今皇后的那个贺家,皇亲国戚。
陆安晓睡的两眼朦胧,被苏叙塞了满嘴的包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陆安歌将请柬扔到她跟前儿的时候,陆安晓一眼就瞧见请柬上的名字,觉得刺眼。
“一月之后,是个好日子。”陆安歌拿起筷子吃了口小菜,悠悠开口。
苏叙本能的瞧了一眼,忍不住呦呵了一声,底下的话被陆安晓瞪的那一眼,连带着嘴里的包子,生生一并给吞了回去。
陆安晓将嘴里的包子咽干净,低声咕哝道:“我能不去吗?”
“不能。”陆安歌想都不想。
陆安晓垂死挣扎:“为什么?”
“因为你姓陆。”陆安歌垂了眼皮,含了口粥。
陆安晓一时语塞,当下没了胃口。
陆安歌无所谓,转而看向一旁闷头吃饭的苏叙,挑眉道:“好吃吗?”
“还不错,不难吃。”苏叙抬起头来,泰然模样儿。
“三个了啊……”陆安歌冲着面前另一个空了的盘子努了努嘴:“每天零嘴儿不离口的,怎么比我一个有了孩子的还能吃。”
“你是心里头有事儿吃不下,我这行事光明磊落的,有什么吃不下的?”苏叙长长舒了口气儿:“要我说这唐家小子人当真不错。人家生气归生气,可不带亏待自家媳妇儿,更不带亏待自家孩子的。这每天不重样,照着三餐送。这晚市的第一锅,我吃的欢喜着呢。不像某些人,得了便宜还不卖乖,当真是那话本子上的恶媳妇儿呢。”
陆安晓见苏叙提及唐祈,忍不住冲着苏叙使了个眼色,意欲让他闭嘴。只是苏叙却洋洋得意的,好像将了陆安歌一军一般。
“包子都塞不住你的嘴。”陆安歌提及这几日还怄气不见的唐祈,一时落了下风,咬牙道:“我看你是牛棚没住够,非得去住鸡窝里才长记性。”
陆安晓闻言,心下一颤,咬了咬牙道:“二姐姐,大哥哥成亲,我去。”
说到唐祈,陆安晓几乎每日里都能看到唐祈在府里头走动的身影。若是不得空来不了,就让人送些点心吃食。陆安歌吃不了多少,倒是叫苏叙和陆安晓师徒两个大快朵颐。比起原先陆安歌完全见都不见唐祈,就生生将人堵在外头,这几日方才略好些,陆安歌愈发能与唐祈说几句话的。
第一回是苏叙跟唐祈说,陆安歌想吃荣庆坊的肉包子,想吃的不得了。苏叙忙忙跑去,买了二十几个回来,正巧被陆安歌碰上。陆安歌大骂唐祈没脑子,有钱烧的。
第二回是陆安晓被苏叙逼着跟唐祈说,成日里听着鸡窝那边的鸡咕咕咕的叫,挠人心的很,叫都卖了。唐祈对苏叙提防,只是对于陆安晓不疑有他,当即叫人都拿出去卖了。苏叙因此睡了几日的牛棚,唐祈被陆安歌揪着耳朵说没用的东西。
第一回,第二回,后来第三回第四回,渐渐的也就从两三句话,到后来有一搭没一搭,你一句我一句。二人黑不提白不提,再没说过当日唐祈为什么连夜就丢下陆安歌走了。
陆安晓有一回瞧着陆安歌送走唐祈,忍不住问道:“二姐姐,你说你现下这样算怎么回事儿呢?也不是生气的样子,可也不跟着唐祈哥哥回去,每日里非得叫他这么来回跑,有意思没有?”
“没意思。”陆安歌微微挑眉,沉默了良久,转身道:“安晓,我真心想叫唐祈休了我吗?我都怀了他的孩子了,他若是休了我,我日后该怎么办呢?”
“二姐姐,这不像你说的话。”陆安晓微微蹙了眉头。
“是。我以前总是觉得,为什么一定要活得跟所有人一样呢,好像什么事情都被人推着走。小的时候被推着长大,长大之后被推着嫁人,嫁人之后被推着生孩子,生了一个生两个。要孝顺公婆,要相夫教子,要做别人眼里的好女人。”陆安歌微微一顿,又道:“一直以来,我都告诉我自己,不能这么过,不能成为跟她们一样的女人。我要与众不同一点,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证明我比她们过的都好。”
“二姐姐现如今过的很好,比二姐姐口中的那些大部分女子过的好许多。”陆安晓想了想,温声道:“唐祈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在这一点上,他比得过这世上许多男子。”
“可是人不会变吗?就像是我一开始不想嫁人,我想过的与众不同。可是我遇到了唐祈,我想嫁给他,跟他过日子,在一起一辈子。因为我以为唐祈跟这世上很多男子不一样,他对我好。”陆安歌略沉了目色:“但是那一晚唐祈走的时候,我忽然很害怕。我从来不相信唐祈会离开,因为他始终在我的身后,在我一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怕他会抛弃我,我在想如果他真的休了我,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该怎么办。或者说他会把孩子带走,那我见不到我的孩子该怎么办。这个让我改变了想法的男人不要我了,我又该怎么办。”
陆安晓一时有些语塞:“二姐姐,多虑了。”
“我希望我是多虑。”陆安歌笑了笑:“安晓,我能感觉到我在被迫改变我自己,变成一个我都不认识的陆安歌。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我回不了头了。”
转眼已是六月入了夏,陆安歌大多就是抱着自己还没显怀的肚子,一边在房里头来来回回的走着,一边冲着肚子里的人说话。
“土豆土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土豆,你觉得今天的炝白菜不够酸吧?我总觉得味儿不对来着。”
“土豆,你想不想吃豌豆黄?哦,你没吃过吧?要不然……我叫人做给你尝尝?不过我先说了,不是我想吃啊。”
“喂土豆你睡了吗?你别睡啦起来陪我说话!”
比之先前不吃不喝的时候,陆安歌如今该吃吃该睡睡,就这么不出几日的功夫,倒是比先前丰腴了许多。可这样的好日子不过那几日罢了。再往后,陆安歌便是没日没夜的开始抱着坛子吐。且不说先前爱吃的那些菜,就是各人身上熏的亦或是戴的香囊之类,都是半分都闻不得的。隔着老远就能叫嚷起来,更别提多吃一粒米。先前好容易养的那些肉,也都生生陷了回去。
陆安晓和苏叙原本想着要走,一来被陆旻恪的婚事耽误了下来,二来陆安歌这边,也很不叫陆安晓放心,成日里想着法子叫陆安歌吃点儿,次次都被陆安歌打了出来。
唐祈那边基本上每天都过来,时而忙了些也都是晚间才到。二人过的很是两口子的样子,只是唐祈无论多晚,总归是要回唐家的,说是老太太自从唐老爷子走了之后,时常心神不宁的,尤其晚上,时常叫着唐祈的名字醒来,让他很不放心。
苏叙去瞧过一回,只说无事。
陆安歌时常去送唐祈,却从未提过回唐家的事儿,唐祈也不提,二人心照不宣,瞧着是和睦的样子。陆安晓念及那日陆安歌说的话,愈发的担心,尤其看陆安歌白日里基本都是闷在房里头,也不大像先前那般爱出门,时而苏叙也就还能逗她骂上两句,其余时候都是恹恹的。
陆安晓翻着医书,知晓有了孩子的人,现下大多都情绪很不稳定,过了这个时候就好了,只是心下忐忑,托着下巴咕哝道:“师傅,我当真觉得我二姐姐有些不对劲儿。你知道吗,她前儿竟还跟我说,她怕唐祈哥哥抛弃她,还担心唐祈哥哥变了呢。”
苏叙啃着笔杆子写自己那本风月情事,心不在焉的回话:“这是醒悟,意识到她是个女子,好事儿啊。”
“师傅,您这话说的,好像女子就横该害怕自己的丈夫抛弃自己呢。”陆安晓瞥了过去,起身道:“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您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