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颗手榴弹在围墙上炸响。一团团火光拖着黑红色的浓烟,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炮楼里中村正雄的脸。
“咳咳……咳咳……”射孔里不断涌入的烟呛味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原本抄着一把军用饭盒在啃里面的冷米饭团,他已经两顿饭没吃了,现在看来他连享受这点冷饭团的机会都没有了。他随手把饭盒甩在地上,踩着黄橙橙的弹壳摸到了射孔边。
真是滑稽透了,刚才他还在像欣赏烟花一样看着一颗颗炮弹在开阔地上绽放,现在却看到一朵朵原本绚丽无比的旷世之花已经化为地狱之火无情地燃烧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围墙上。
炮楼里原本冷的刺骨,现在却被不断涌入的热浪变成了一个大蒸笼。一伙伪军呼啦啦地涌入了炮楼底层,一个个像丢了魂似的鬼哭狼嚎,拼命地往里钻,几个伪军身上还呛烟冒火的,嘴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到此时方能看出,日军的军事素质果然不是伪军所能比拟的,尽管同时遭到打击,可围墙上的日军依旧死战不退,在避过密集的爆炸之后立即开始举枪还击。而伪军则一个个抱头鼠窜,乱做一团。
中村气得说不出话来,掏出腰间的十四年式手枪,冲到楼梯口,照着下面的地板就是两枪,“啪啪!”打得地板上火星四溅。
“嘎!统统滚回去!回到战斗岗位上去!否则格杀勿论!”他扶着扶手,气咻咻地飚出了一句。
楼下的伪军吓得瑟瑟发抖,相互推搡着开始往门口拱,最先被挤出门的两个伪军大喊大叫着,死命把住门框不松手。中村气疯了,拎着手枪就要往楼下冲,身边的黑田却一把把他拉住:“中村君,你歇歇气,让我来吧。”
黑田大踏步走下楼梯,一言不发,从角落里拎出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满满的TNT炸药,又拎出一只,打开,里面是黄橙橙的雷管,他拿出一个雷管,往炸药里一插,然后掏出打火机打燃了就要往雷管上点。
“啊?!”伪军们大惊失色,立即尖叫着没了命似的往外逃,眨眼间就跑的干干净净。
“嘎牙路!”黑田怒冲冲地拎着手枪追了出去,朝天上又放了几枪。
中村带着复杂的心绪审视着这一切,黑田的表现让他百感交集……
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他的心绪已如过山车般大起大落,上上下下了好几回。
他的部队已于两天前开拔,由于要与新来的指挥官交接,他耽误了一天。原本今天早上应该出发赶赴新鹿,可新来的前田小队长苦苦哀求,说是吉川联队长昨晚打来电话,今天有一个检查团要来检查防务,前田怕自己介绍不周,所以请中村务必多留一天,帮忙介绍一下情况。
中村很痛快的就答应下来。
之所以答应的痛快,是因为他对土围子太有感情了,他在这里倾注了大半年的心血,修筑了完备的防卫工事,他曾满心满意地期待能够在这里和路大干一场,可造化弄人,也许是他的工事看起来太坚固了,把路给吓坏了,以至于在过去的半年里,路把周围的据点都闹遍了,却唯独对土围子敬而远之。被中村寄予厚望的杀戮战场,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连一块墙皮都没有掉!
所以,在临走之前能得到这么一次机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杰作,中村求之不得。
他哪里想到,就在他满口应承之际,他期盼了半年之久的暴风骤雨,竟然在他临行之际,在他已然不属于这里的时候,带着滔天的能量滚滚而来了‘
’路军的老二团已经秣兵历马,决意对中村经营达半年之久的土围子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爆破。为了这次爆破,他们已经准备了近千斤炸药,还带上了全旅最大的杀器——九二式步兵炮。
阴差阳错的中村,注定要经受一场血光之灾了。
在检查团到来之前,中村的心境是蛮愉快的。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一早起来,北风好像要穿皮肉透进骨子里似的,带着呜呜的吼声,肆无忌惮的侵袭着晨曦中的土围子。
中村起了个大早,让卫兵生上火,烧了壶热水,开始捧着热水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在准备说辞,还很认真地在黑皮本上勾勾画画的弄了好几条:
——第一,关于瓮城的设计。
——第二,关于外墙被突破后的战术。
——第三,关于鹿砦和铁丝网的结合。
——第四,关于鸭子的使用。
理清了思路,他开始面对窗户,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的念念有词,讲得头头是道。
他已做了充分的准备,他要献上一场精彩讲解,让众人都看看他在土围子的奇思妙想,果真如此,也不枉他枉费了大半年心血。
检查团不久就到了,见的第一面就让中村大吃了一惊!
他们居然没有乘车,而是骑马来的。
这是一队穿着黄色粗呢面大衣戴着皮帽身挎马刀背着马枪的家伙,整整二十个,个个高头大马,马靴锃亮。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黄呢军服,披着黄色斗篷,佩戴少佐军衔的壮汉,此人胯下青头大马,长方脸,仁丹胡,长着浓眉大眼,方头大耳的,显得霸气十足!
从他们的装束来看,应该是第四骑兵旅团的枪骑兵。
中村有点惊讶,他知道,第四骑兵旅团是一支荣誉部队,属于骑兵中的新秀枪骑兵,也叫龙骑兵,他们的指挥官小原一明少将,是当年的奥运会马术冠军,能够在这样的部队任职,个个都不容小觑。他们多是贵族子弟,一个个心高气傲,飞扬跋扈,当然喽,打起仗来也很勇敢,作战时主要靠下马用枪作战,但其马上功夫也十分了得,是日军精锐中的精锐。
最让中村惊讶的是,那个佩戴少佐军衔的家伙看起来相当年轻,起码要比自己小好几岁,可这家伙居然是个少佐。
自己堂堂的陆大高材生,打拼多年才混了个大尉,可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就当上了少佐,实在是令他嘘唏不已。
可随之而来的,就不是惊讶了。
当中村恭恭敬敬向这家伙鞠躬致意时,这家户居然打着哈气,看也不看就走了。只是随行的一个骑兵小声说了句:“这是第四骑兵旅团的黑田少佐。”
“臭小子,居然如此无礼!枪骑兵就很牛吗?少佐就很牛嘛?简直是目中无人,缺乏教养!”中村愤愤地想,随即又安慰自己:“算了,这些家伙一贯如此,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想的太简单了!从视察开始,他的忍耐力就开始一再被挑战……
首先视察的是中村最得意的“瓮城”,中村是个中国通,还是个中国文化谜,他战前曾在中国搞了三年的地图测绘,跑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不明白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呢。
他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对中国的历朝历代了如指掌,他对中国的兵书战册也颇有研究,甚至对中国的古诗词也异常喜爱。
他对瓮城的设计就是参考中国的城池设计,并为此专门设计了战术。可当他如数家珍般的做讲解时,那个叫做黑田的家伙居然懒洋洋的哈欠连连,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本来前田小队长还想问些问题,这家伙居然大为不耐,恶狠狠地制止了前田,还不屑的说:“不就是一道墙吗?在我看来,拿来给我们骑兵做障碍训练最合适。”介绍到鹿砦时,这家伙轻蔑的直撇嘴巴,还没听两句就打断了中村:“中村君!这些破破烂烂的玩意看起来跟树枝也差不多,本来你的土围子就够土了,这样子看上去就更土了,简直成了农家的菜地,哈哈……”介绍到壕沟里的鸭子时,这家伙终于忍不住了,第一时间就爆笑起来。
中村的胸口立马隐隐做痛,一口痰堵在气管里差点咳不出来,但他还是强忍着怒火,不卑不亢地解释道:“阁下!是这样的,路非常的狡猾,以我的经验,他们非常善于夜袭,而他们最常用的战术就是在黑暗中偷偷摸摸挖地道,一旦挖好,就运上炸药实行爆破,往往把我们的堡垒瞬间摧毁,他们把这叫做土飞机。有鉴于此,我专门设计了针对性极强的防范措施,那就是利用这群鸭子。我们在外壕里挖了不少大坑,坑里再扣上大缸,缸里再放上只鸭子。鸭子的听觉非常灵敏,一有刨土挖坑声就嘎嘎大叫,这样我们就能及时发觉并朝相应的方向投弹打炮,摧毁敌人的地道。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实用的办法……”
“哈哈哈……”这家伙再也忍不住了,没等中村说完就捧着肚子笑个不停,那架势,似乎不加以制止,就会笑破了肚皮似的。
“我可爱的中村君!你不觉得你的方法太土气了吗?我们堂堂的大日本皇军,无敌四方,横扫天下,像我们这样的威武之师就应该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去打败敌人,用我们的飞机大炮和坦克,用我们的武士道精神去征服敌人,让他们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完全臣服。而你居然要用这么滑稽的土办法去对付一群像叫花子一样的土路,让堂堂的大日本皇军跟一群鸭子一起并肩作战。嘎!你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这简直是对大日本皇军的侮辱!哼哼……在我看来,将那些鸭子放进锅里煮要比放在大缸里观赏合理得多,不是吗?中村君?哈哈……”
周围的一帮家伙也跟着放声大笑,一个声音在旁边附和说:“哈哈,摊上这么个中队长,他的士兵可有福了,随时可以从大缸里拿来鸭子来米西米西!”另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哈哈,和这些鸭子一起并肩作战一定很有趣,他们嘎嘎的叫声一定能让敌人屁滚尿流,哈哈哈……”“呦西!呦西!”……许多声音附和起来,气得中村直发抖!
真正让中村爆发的是视察营房的时候,检查到中村宿舍时,这家伙看到了一副墙上的字画,那是一副山水画,还题着一首诗。
黑田火了:“这是什么?……中村君,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在你的宿舍里会出现中国的字画,你想干什么?嗯?!”他大声斥责着中村。
中村忍不住了,回了一句:“这是我个人的爱好,少佐阁下,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也许是没想到唯唯诺诺的中村居然敢顶嘴,黑田顿时大怒:“巴嘎!难道我们大日本的字画还比不上支那人吗?为什么悬挂支那人的?你必须解释一下!还有,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喜欢它们?”
中村强压住怒火,解释说:“阁下,那是一首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悬挂它,纯粹是因为它写的很美,难道不是吗?”
黑田砸吧着嘴巴,嘟囔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哈哈!是挺美,不过,我们大日本正在进攻上海,就要打到苏州了,我看,你的字画上应该改一个字,应该改成:夜半枪声到客船……哈哈哈……”
一句话把中村气得脸色铁青。中村已经出离愤怒了,但是碍于日军严格的上下级关系,还是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再怎么说,这家伙也是个少佐,他就是抽自己几个嘴巴自己也不能还手,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了!
中村愤愤地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