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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花榜”历来都喜欢在科举时节操办,前文咱们已经提到过,“评花榜”的由来本就是一帮科考失意的没落士人寻欢作乐,故意仿科举考试的功名头衔来排列名妓等次。那么这群“失意的没落士人”从何而来?自然是在那一年的科考之后。
一般而言“花榜”最常见的日子是七月初七,也就是“乞巧节”那一日,不过今年的“花榜”却因一人推迟了几日。至于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让“花榜”都为他一人延后,相信只要是江南百姓听了他的名号都不会奇怪,那就是现今就藩于南昌的宁王朱宸濠!
关于宁王这一系,与现处京城的皇族宗室一直以来关系颇为微妙,其源头还要追溯到当年靖难之役。想当初宁王一脉的封地还不在南昌,而在长城以北的大宁,当时的宁王朱权手握重兵,其节制下的兀良哈骑兵(朵颜三卫)更是骁勇善战,是朝廷和燕王都积极拉拢的对象。
后来的故事许多人想必听说过,燕王朱棣单骑入大宁,表面上与朱权畅谈兄弟之情恳请其代为向朝廷上表请罪。暗中则收买三卫部长及诸守军,待朱棣告辞离去朱权到郊外为其饯行,伏兵趁机四起将朱权拥往前行,就这样宁王朱权在朱棣的胁迫之下也起兵“靖难”了。
到了靖难之役中,朱权在燕军为朱棣出谋划策,立下过不少功劳。期间为迫使宁王为自己效力,朱棣曾许诺攻下南京后,与其分天下而治。可从古至今但凡有雄主许下过类似的承诺,事成之后与其美滋滋等着兑现,不如想想自己还有没有命去享受。果不其然朱棣即位后,非但只字不提分治天下,反而还将朱权从河北徙迁至江西南昌,尽夺其兵权。
现今这位宁王朱宸濠乃是朱权的玄孙,和他被夺权后韬光养晦钟情于弹琴书画的祖辈不同,朱宸濠素来颇有异志。在朝他积极笼络臣刘瑾、钱宁等当朝皇帝宠幸的奸佞,在野则广募私兵将一些亡命恶匪充入卫队。权势之大在整个帝国江南,可谓一时无两。
先帝在时扶持蕲州麒麟山的荆王府,未尝没有在南直府制衡宁王一脉的意图。不过荆、宁二府在表面上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片和气,宁王朱宸濠深知当代荆王虽是晚辈但绝非凡庸,不仅武功奇高在江湖上有“侠王”的美誉,且智谋心计亦颇为不俗。与之相比宁王府在江湖上的名头也不算小,只不过是恶名昭彰,投效者多是些心狠手辣、为非作歹的江湖败类!
乞巧节那日宁王朱宸濠正带着众妃嫔在杭州府一地踏秋,听到消息他特地去信应天府让“花榜”延后几日。宁王殿下的要求南京礼部官员自然不敢拒绝,当即下令让教坊司将“花榜”延后了数日。
就这样直到昨日宁王一行悠哉悠哉到了金陵,教坊司这才下令重开“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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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鸣凤阁外张灯结彩,窗棂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喜字,婚庆的红色绸缎更是铺满了整个门楼。几个挑夫闲来无事,坐在在街头一茶馆处扯谈,看到巷尾处热闹非凡的鸣凤阁,几人议论纷纷。
“今个什么日子,那鸣凤阁里这般热闹?”
“嗨!这你都不知道,今个是那么‘评花榜’的日子,这帮子院女吹拉弹唱怕是在给自家造势呢!”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挑夫皱眉道:“我看着不像,要造势也该到了居水阁再造,哪有在自家门口就唱起来的?你们看那姓吴的老鸨,打扮得跟个彩鸡似的,看‘花榜’的那帮公子哥儿会喜欢这调调?”
“那你说这帮院姐儿是在干什么?”先前说话那人似有不服道。
几人沉默不语,这时一个年轻挑夫走进茶舍开口道:“都别争了我打听清楚了,是鸣凤阁的秋月姑娘出嫁了”
“啊!秋月姑娘居然嫁人了,那姓吴的老鸨舍得放手?她可是鸣凤阁的摇钱树,听说本是打算要参加这次‘花榜’的。”一人惊讶道。
“鸣凤阁有了京城来的那位唐姑娘,自然轮不到秋月去争花魁,至于姓吴的那老鸨...”年轻挑夫道:“她就算不舍也要有胆子不放人,知道新郎官是谁吗?是千金坊赵家那位赵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可惜了呀!”蜡黄脸中年汉子叹息道:“那秋月是个好姑娘,实在可惜了!”
渡口处韩彦望着头戴盖头步入花轿的秋月怔怔出神,今日他跟唐清幽一行将乘坐渡船去往最南岸的居水阁参与“花榜”。
“怎么了?”唐清幽看着韩彦发呆的模样有些奇怪。
“没什么。”眼看花轿渐行渐远,韩彦叹了口气道:“咱们走吧!”
与此同时金川门外不远的一处官道上,一个落魄的书生身背行囊正走在归乡的路途上,他形容枯槁身上的袍子像是几月没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就在书生即将越过一座山头彻底告别金陵时,他突然双膝跪地向南而拜,“咚咚”磕下几个响头。之后书生站起身,丝毫不顾额头处留下的鲜血,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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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居水阁位于整个秦淮河最南岸的镇淮桥附近,此地临近教坊司是整个旧院曲中的最西侧,也是朝廷官妓最初发配之所。居水阁的主人姜怀芸人称姜行首,在整个秦淮河两岸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谓“行首”即行院之首,这里指的自然是教坊司下官妓首领。
历年的“花榜”时间或许有变,举办地点却从未更替,一直以来都是居水阁。每到这日秦淮河上大大小小的画船或上或下,都会汇集于居水阁总计约有数百艘,这也是居水阁前“八百”二字的由来。
正所谓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称既醉,客曰未曦。有诗《秦淮灯船曲)中曾云:
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
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
又云:梦里春红十丈长,隔帘偷袭海南香。
西霞飞出铜龙馆,几队娥眉一样妆。
薄暮须臾,韩彦坐在鸣凤阁的花船上,看着四周灯船毕集,如火龙蜿蜒光耀天地。青年内心感叹,过了今日方能在人前夸耀,算是见过了几分金陵全貌。
“前面可是鸣凤阁的唐姑娘?”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声从船后侧传来,唐清幽和邓嬷嬷二人闻声走出船舱,却见一艘体积庞大装饰浮夸的双层花船上,彩凤楼胡奎站在船首甲板迎风而立居高临下望着鸣凤阁众人。
唐清幽一福身道:“胡老爷子几日不见风采依旧。”
胡奎的身旁站着“翠萍双珠”还有护卫荣庆及坤鹏等人,他闻言放声一笑道:“唐姑娘客气了,我这半个糟老头子什么风采不风采,看这一船船来客哪个不是盯着唐姑娘您的风采来的?”
“胡老爷真折煞我了。”唐清幽一甩手道:“且不说今年还有沐云倾沐姐姐,就是老爷身边翠、萍二位姐姐,妾身也未必能比过,怎能说都是盯着妾身而来?”
“唐姑娘你太谦虚了,别的人我不知道,我身边这两那肯定就是陪太子读书了。”接着胡奎不顾“翠萍双珠”二人幽怨的眼神,话锋一转皱眉道:“诶!沈夫人这点做得有些不地道,唐姑娘您驾下坐船未免太过寒酸,实在不合您的身份!不如诸位都来我船上,咱两家一同前往居水阁,可好?”
唐清幽和邓嬷嬷对视一眼后道:“胡老爷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我这灯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起不大却也载了十数人,此处是江心换帮上下实属不便,我看还是免了吧。”
胡老爷呵呵一笑道:“不愧是沈夫人调教出来的人,果然心系下属,既如此咱们就回头在居水阁见了。”接着便让船夫加快船速,驾着他的花舟甩开鸣凤阁众人离去了。
邓嬷嬷看着彩凤楼远去的大船低声道:“方才老贼那般相邀,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唐清幽微微摇头道:“不管他有没有看出什么,这趟居水阁我们都不能缺席!”
说罢催促手底下的船工,加快船速向居水阁驶去!
灯船行至镇淮桥,却见上百艘舟楫汇集于一座牌楼前,牌楼上由篆体书写的“居水阁”三字熠熠生辉,至于牌楼前那座码头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唐清幽见状只得命船夫提前靠岸停泊,众人沿街步行去往居水阁。待靠近牌楼前那座码头,韩彦发现除了彩凤楼那艘浮夸的双层楼船外,还有一艘花船外形格外为引入注目!
相比于方头方尾方帆的中原船只,这艘船的船头尖锐船尾为圆弧形,船帆更是与众不同的三角帆。
韩彦心道:“这船上装饰似是西域天方的形制,该是那碧嫣馆的灯船。”
几人穿过牌楼,名震秦淮的居水阁赫然映入眼帘。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阁内则是车骑盈闾巷,琼楼玉宇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
到门则有铜环半启,珠箔低垂;进大门后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少人识得唐清幽纷纷过来见礼,当然还少不了一些“老朋友”。
“李老爷、卢管事还有...朱公子,多谢你们前来替清幽捧场!”唐清幽面对众人一一还礼道。
“哈哈...咱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朱寿手摇折扇身旁跟着张永,他们先一步来到居水阁跟同样先到的李老爷、卢纶二人混在了一起,这一声“朱公子”叫得他是心花怒放。
唐清幽知道这人向来口无遮拦,今个也不打算跟他斗嘴干脆不予理会,李老爷则捋了捋胡须道:“唐姑娘客气了,姑娘先前给小店捧场,老朽今是来投桃报李了。”
卢纶淡然一笑道:“姑娘跟我就不用说什么谢了,沈夫人对我有大恩,咱们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韩彦偷偷看了眼卢纶,若不是那晚探听胡府,他还真就错信了眼前这相貌忠厚的中年男子,是和唐清幽她们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