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寒星高远。
下角村东面宽阔的平地上,寒风穿梭在垒砌着逝去众兵士的层层木架间。
凉风呜咽,带出声声呼号,似悲似泣。
众兵士身着戎装,持矛佩刀,神色肃穆,从四处慢慢汇聚到了平地上。
走至一旁领了一陶碗水酒后,纷纷列阵站好。
月色映照着众人脸庞,似铁刚毅。
金蛋列于队尾,双眼含泪,望着高耸的木架上第三层左侧的一点。
那是曾经在匈奴来袭时接过他手中燧石,对他说莫怕的伍长。
王柱子抽抽鼻子,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金蛋肩头:“别哭,咱们好好送他们走。”
金蛋忍着泪默默点头。
三千兵士,静默的聚集在了这片月色清冷的场地上。
队列森森,军容整肃,红缨翻飞。
屋内,霍武儿脸色惨白,一身重甲,扶着桌沿慢慢起身。
冯山蹙眉:“大人,伤口还在渗血,莫要去了罢?”
一旁胡神医气道:“不要命了?!简直胡闹!”
云白跟在霍武儿脚边转悠。
霍武儿摆摆手,未再多言。
高耸的木架下数面巨大的战鼓依次排开。
众人静默的注视中,霍武儿登上高台。
云白一跃而上。
李善晋楚等人亦纷纷登上木台,执起鼓锤。
场地四周火把烈烈,照亮了堆满战死兵士的高耸木架,架下柴木堆堆。
数千兵士的场地上安静而肃穆。
众人都在看着高台上昂然而立之人。
霍武儿提气道:“我汉家儿郎皆英雄!”
众人齐声吼道:“汉家儿郎皆英雄!”
吼声阵阵,在夜风中如歌似狂,震撼人心。
屋宇颤动,木屋内金铃扶起了今日晨间方才苏醒的云九娘:“九娘,可是要水?”
云翡摇摇头,听得屋外雄壮的怒吼,想起数日前战场死亡兵士的惨烈之像,道:“是送祀罢?扶我去檐下,我想看看。”
金铃给九娘戴上幕笠,裹好披风,扶到了屋檐下。
远处烈风袭来,吹得火把晃动,光影飘忽。
白日守城,便连这送祀都只能于夜间进行。
霍武儿接过梅七递来的第一碗酒,倾洒于地:“一敬天地!”
接着横撒第二碗:“二祭逝者!”
说着接下第三碗:“三请同饮!”说完一饮而尽,掷碗于地。
“同饮!”众兵士同时干了碗中酒水,陶碗碎裂声阵阵。
望了眼台下气势雄壮的兵阵,霍武儿转身,执起沉重的鼓锤,重重敲击,第一声鼓响隆隆传开,直入肺腑:“苍苍蒸民,皆我手足,”
李善等人同时擂鼓,雄浑喊道:“苍苍蒸民,皆我手足,”咚咚作响,声势浩大。
震动中,台下众兵双眸中的火光也跟着跳跃。
“开地千里,利镞穿骨,”又一阵鼓声澎湃,高台上云白昂起了头。
李善等人高呼:“开地千里,利镞穿骨,”
鼓声渐浓:“惊沙入面,山川震眩。”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似要敲得山河震响:“吊祭不至,精魂无依,”
“安我家国,岂在多乎?”隆隆之声在夜色中沉沉荡开,草木飘摇。
众人的同呼回响一片。
“守在四夷,誓破匈奴!”最后几声重锤响彻大地。
太也激荡。
场中已有人双眼含泪。
云白昂头长鸣,狼嚎幽幽。
众人忍不住高喊:“守在四夷,誓破匈奴!”
云翡默然静立,脑海中乱世浮沉,却原来,不止是流民悲,守军亦悲么?
一旁的胡神医木呆呆出神。
金铃一手扶着九娘,一手执袖擦了擦泪,怎生的送祀也如此悲壮。
霍武儿丢了鼓锤,接过梅七递来的火把,看了一眼森森大军,转身将火把丢入了淋满火油的柴堆中。
大火轰然而起,烈焰冲天。
无数的尸首在橘红中燃烧。
火光惶惶,照亮了无数的悲戚。
高耸的木架在大火中熊熊闪耀,恢弘壮阔。
夜风中久久不曾散去。
众人望着那烈焰,也久久不能言语。
一个时辰后,送祀才终近了尾声。
下了高台的霍武儿伤口已然崩裂,血水染湿了铠甲下的大片内衫。
强撑着回屋后便陷入了昏睡。
众人聚在木屋内焦急不已,俱未离开。
胡神医急急赶来,着人褪下霍武儿重甲,扒了外衫,剪开血淋淋的单衣,抹去血迹,重新开始缝合。
然此次,胡神医罕见的没有再抱怨,亦未再叨念“胡闹”等词了。
待缝合好伤口后才呼出一口气。
转头见众人挤挤攘攘围在四周,双眼直直盯来,不由得又是一烦。
胡神医挥挥手,开口轰道:“走罢,走罢,莫要挤在这处。通风!懂不懂?!”
周奇与他相处时日更久,开口问道:“霍大人可有大碍?”
胡神医撇嘴哼道:“我既然能从鬼门关把他拖回来,你又有甚好担心的?”
众人闻言方才放下心来,在胡神医的驱赶中出得门去。
梅七临走前转头又问了一句:“那何时霍大人才能醒来?!”尚有诸事需大人定夺。
胡神医瞥他一眼:“就这般半死不活的,醒了亦不可多劳!”。
另一边屋内,云翡坐在榻上望着烛火呆愣。
前世只觉上苍待流民如刍狗,颠沛磋磨。
却原来执刀杀人的兵士们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么?
“众生皆苦么?”
金铃从屋外端来药碗,听得喃喃,立即回道:“九娘,你刚说的什么?”
云翡摇摇头,接过碗,闻得苦涩的药味蹙眉。
金铃赶紧从怀中掏出刺着玉兰的秀囊:“九娘,这儿有蜜饯。”
云翡摇摇头,双手捧着碗,大口大口咽下,苦,真苦。
待喝完药后,云翡方才记起随同而来的阿痴和云白。
听得九娘询问,金铃没好气的道:“云白自打来了这下角村便整日的瞎跑,日日寻它都快断了腿。”
云翡轻笑,当初本是她求它来的,这些时日是把它憋坏了。
“可是这两日倒是不用寻了。”
云翡转眼看来。
“自打云白进了霍校尉的屋子,这几日便未曾离开过,连九娘这儿都不来了,”说着哼了声:“真真的白眼狼。”
云翡啊了一声,如此么,许是狼性慕强?
可是她却听闻那霍武儿这几日也同她一般横尸榻上,云白又是从何处瞧出来的?
“那阿痴呢?”
金铃听闻撇嘴:“李善找了近旁的屋子给他,这两日只知敲敲打打。”
云翡点头,前世里听闻的马培臣也是这般。
想了想问道:“你且去寻胡神医问问,何时得见霍校尉,我有要事相商。”
片刻后金铃返回:“九娘,胡神医说了,十天半个月内这事儿是不用想了。”
云翡轻叹口气,歪头想了想,前世的西凉王到底是躺了多久?
时不我待啊。
金铃给云翡梳洗完,扶她躺下,宽慰道:“九娘莫要多想,且先养好身体罢。”
自从九娘醒来便心事重重,瞧着行事有些胆大,但内里还是那个聪慧的九娘,许是死过一次,瞧事情更通透些了罢。
云翡忽的又慢慢坐起身,喊了声金铃。
金铃捻灭了一盏烛火,转头看来。
“我想吃梅。”
金铃叹口气掏出秀囊,尚且这般孩子气,许是她想多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