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机!!”
龟兹城上郭待封狠狠一拳砸下去,失声惊呼。
唐军当然也有投石机,但唐军的投石机与大食人的不同,占地更加巨大。
而且巨石的重量,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骡马的运力。
或者占据主场优势,先一步收集好巨石,做好应战准备。
这次苏大为率领唐军选择更容易携带的车弩。
自然是没带投石机的。
裴行俭花白的双眉死死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身边唐军齐声惊呼,郭待封等将领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裴行俭:“大都护怎么办?”
裴行俭目中光芒闪动:“冲上去,逼上去。”
“嗯?”
“唯一的机会只有近身撕杀,贴近他们,投石机不比弓箭,没办法瞄得精准……”
随着裴行俭的声音,只听战鼓隆隆。
唐骑阵势猛地一变。
数千大军分散开来。
不再是之前密集的阵型。
先前的步甲长槊兵,也纷纷骑上战马,依着令旗鼓声,散开兵线,贴近大食重甲骑。
一枚巨石,可以带着数条人命。
威势惊人。
若是唐军密集成阵,自然会造成极大的杀伤。
可一但唐军分散,这巨石的杀伤便没那么夸张。
远不如之前唐军车弩可怕。
步卒骑上马,便是精骑。
其移动速度,灵活程度,远超失去速度的大食重甲骑。
许多大食人从马上跌落,到现在还挣扎着爬不起来。
沉重的铁甲反而成了束缚。
就算是没落马的,此刻也被人群拥簇成一团。
近万人堆挤在一起,可想是怎样的混乱局面。
只听隆隆战鼓催促,散开的唐军如附骨之蛆追着大食骑兵不断袭卷。
一波波的骑兵冲势,用长槊将大食人一一挑下战马。
轰隆
天空再落下巨石。
数石颗巨石滚过。
在大食重甲骑中,砸开数条血路。
一时间,大食骑兵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这一轮飞石过去。
除了十几名唐骑倒霉被卷入,几乎没造成太大的损伤。
论骑战,唐军战力犹在突厥人之上。
随着苏大为的指令,一队队唐骑奔驰于战场,来回袭卷,奔腾如怒龙。
又像是横刀般,每一次掠过,就将大食人的军阵削薄一层。
突厥人的左翼。
阿史那屈度在战阵中,抽空看向中军,脸色顿时阴沉,用突厥语骂道:“突厥的战法……”
突厥人的骑战学自围猎。
有锋镝阵。
全军汇聚如箭锋,以极快的马速摧破敌阵。
也有狼群战法。
分进合击,迂回兜转,不断从敌人的身躯啃下一块肉来。
眼下唐军正像是狼群战术。
通过高速移动,令大食人的投石机无法捕捉。
通过散开的骑兵战线,将损失降到最低。
每一轮冲锋都能咬下上百大食骑兵。
这些坠下马的重甲骑士,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若让唐军这样冲杀下去,先死光的一定是大食人的重甲骑。
“大唐威武!!”
“苏总管用兵如神!”
龟兹城头。
吓得忘记呼吸的大唐将士们,直到此刻方才一口长长的浊气呼出。
郭待封激动的惊呼:“苏总管运用骑兵,竟然如此高妙!”
不是骑兵将领,不知道操控骑兵的难度。
要在高速奔袭中,将命令层层下达,如臂使指,使整支骑兵,聚能摧锋破锐。
散如水银泻地。
能聚能善,令行禁止,方是天下强军。
此前唐军中骑兵最强者,当之无愧为名将苏定方。
苏定方之后,当为薛仁贵。
但薛仁贵只得了苏定方的攻坚挫锐,无双的骑兵冲击力。
若论对骑兵的精细指挥,绝对比不上眼前这支唐军。
裴行俭两眼放光,他亦是兵法行家,心知要执行这种战法的难度。
“好啊,阿弥这手,出人意表,他将作战的指令,从校尉下到团、队、伍……才能有如此出色精妙的操作。”
西域大都护裴行俭不禁概然道:“这便是举重若轻了,既要统帅有极高明的驾驭能力,又要校尉、团、队、伍各级将领有高明的战术素养,能充分领悟统帅的意图。”
郭待封激动的点头。
在大唐,拥有高明战素素养的骑兵,如今已不多了。
昔年李敬玄在西域送了一波。
薛大为在怛罗斯又败了一场。
恐怕苏大为手里的,是陇右退役,镇守蜀境防线的老兵。
方才有如此本事。
这只怕也是唐军硕果仅存的骑兵种子了。
“风风风”
旗手挥舞着令旗,发出呐喊。
咻咻咻
六千唐军,几乎做出同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取箭,张弓,射箭。
刷!!
箭如飞蝗。
天空为之一黯。
大食重甲骑兵们,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轻蔑和恼怒之意。
这些箭,不足以破掉大食人的铁甲。
也就跟蚊子叮似的。
但是这种箭雨太过恼人了。
这个念头才过,耳中听到凄厉的破空音啸。
有经验的将领顿时脸色大变,一句话脱口而出:“重箭!”
重达八两三钱的铁箭头,带着巨大的势能,半空划下弧线,齐齐坠落。
只是一轮齐射,便在大食骑兵中,种下一片雪白羽箭。
犹如盛开的白花。
只是转瞬间,这些白花下爆出团团血雾。
如盛放的蔓陀罗花。
“风风风”
令旗挥舞。
第二波箭雨又至。
然后是第三波。
三轮箭雨之后,大食骑兵阵中,只剩下一片惨叫呻吟声中。
再也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力了。
大唐的重箭。
专为破甲而生。
比平常的箭矢重了三两三钱。
这个重量,不足以射远。
但是在这种贴身厮杀的时候,对空射出抛物线,下坠的势能足以穿透铁甲。
整个战场,由此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连大食人的投石机,也渐渐沉默下来。
唏嘶咴
到处是无主的战马。
或是伤残的大食人,躺在地上绝望的呻吟,任由血液流干。
滋养这片土地。
三轮齐射,共一万八千支箭。
就算只射杀了一小半人。
也近乎杀伤了七八千大食重甲骑。
这不是一场较量,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苏大为骑于龙子上,手掌捂住李旦的眼睛。
“阿舅……”
“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我不怕,我跟着阿舅不怕。”
李旦用力拉开他的手指,拉开一条缝隙,看着敌人的血流淌出,看着成堆的尸骸。
一具具披着铁甲,凶狞而可怕的大食人僵死在地上,尸体堆积如山,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知是害怕还是亢奋。
“阿舅,敌人败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们最精锐的骑兵已经完了。”
苏大为平静道:“我说过,要流干他们的血,为大唐,也为薛仁贵,为那些殉国死难的将士,为守护这片土地,埋骨异乡的大唐英雄。”
李旦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阿舅一定可以……杀光他们!”
龟兹城头。
哪怕是唐军一方,郭待封和唐军上下,看着突然失去声音的战场。
也不由失去了出声的力气。
只剩下干咽口水的动作。
乖乖,三轮箭雨,居然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这在理论上确实可行。
但是在实战中,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为敌人不是泥塑木偶,不会呆站着不动。
敌军也会用弓弩反击。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
大食人极少靠弓弩,主要是靠投石机做远程杀伤。
投石机的速度既慢,精度也不高。
落在人群中,死得更多的反倒是大食人。
唐军才六千余人。
大食人有两万。
一颗石头掉下来,若砸中一名唐军,至少要碾死三个大食人。
再加上唐军骑兵精妙,高速移动,几乎没给大食人的投石机瞄准的机会。
也就导致大食人的重甲骑,失去远程火力的保护。
这种情况,哪怕是对上昔年的草原霸主,突厥人,也不曾出现。
突厥人的骑兵与大唐骑兵极为相似。
两者战法也相近。
都是人披铁甲,马着皮甲,保持冲击力的同时,对人做最高的防线。
而且不会影响战马奔袭速度。
草原突厥马的耐力又好。
大食人的重甲骑的确厉害,冲击力天下无双。
但败也败在这一点。
三轮冲击后,那些大食人的马似乎就跑不动了。
被黑火焰的火焰一烧,被唐军步卒上去用长槊齐刺,阵脚就乱了。
再加上突厥轻骑上去围杀。
苏大为亲率三千唐骑去堵漏,最后活活把一群大食人的重甲骑给废掉。
失去速度和体力的大食骑兵,结果就这样瘫痪在战场上。
成为此役最大的笑柄。
如此一个活靶子,唐军用破甲重箭射杀,简直和杀猪狗一般。
整个战场,被大食人的鲜血染红。
“哈栗吉!看看你干的好事!”
望楼上。
大食人的统帅阿卜杜勒一把攥住哈栗吉的衣领怒吼:“骑兵完了,完了!死伤近半,哈里发不会饶过我们!”
“大帅,我觉得,我们当下最先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赢得这一仗,怎么活下去。”
哈栗吉面色铁青,冷冷的,一根一根的掰开阿卜杜勒的手指:“那些骑兵的死是有意义的,他们成功的拖延了唐军的脚步,让我们有机会做出应变。”
“你说什么?”
“大帅看看,我们的步兵方阵接上了,有他们在,区区六千唐军,很快会被吞没。”
随着哈栗吉的声音,隆隆的号角声响。
四万大食人的中军方阵。
代表步兵的方阵,终于绕开绵延的重甲骑,向着唐军骑兵逼近。
咚咚咚!
身着皮甲,露出的地方,呈现出古铜色发达的精壮肌肉。
像野兽多过像人。
这群荷尔蒙爆炸的大食武士,一手执盾,一手执矛或弯刀。
拍打着大盾,层叠向前。
前队前行十步停下,后队涌上来超过十步,再停下。
后队再上来。
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沉凝异常。
给人巨大的压力。
“真神在上。”
阿卜杜勒伸手在胸前祝祷:“愿我们的战士,战无不胜,粉碎这些该死的唐人。”
“大帅会的。”
哈栗吉安慰他道:“我们的步兵打遍天下无敌,远至西欧海岸,远东的野蛮人,突厥人、吐蕃人,甚至上次怛罗斯的唐人,天下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没错。”
阿卜杜勒两眼放光:“他们是最强的,是铁血的战士,是杀戳机器,何况……。”
他阴鹫一笑:“还有魔獒,让它们撕碎那些唐人!”
呜呜呜
四万大食步兵方阵中。
无数巨兽咆哮着。
铁链拉得笔直。
巨大的爪子拍打着大地,地动山摇。
龟兹城头,裴行俭的目光瞬间凝重。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候,如何对付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那些怪物……”
同一时间。
唐军大旗下,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以手抚着龙子的鬃毛。
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传令,变阵。”
唐军战鼓声蓦然一变。
骑兵以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顺、李敬业、李敬宗、阿史那顺、阿史那延,再加苏大为自己,各领一千二百人,分为七队。
犹如七条游龙,在战场不住奔跑。
前头的骑兵已经与大食人的步兵试探性的交手。
各有损伤。
大食人的牛皮大盾,犹如带甲的乌龟壳。
令唐军骑兵无法形成有效杀伤。
无论是用箭,还是用长槊,都无法造成破阵效果。
何况四万步兵,阵势太过雄厚。
唯有用狼群战术,不断奔袭,试图撕碎大食人的步兵阵线。
呜呜呜
牦牛号角声,嗡嗡吹响。
大食人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收到命令,向中间极力挤压。
犹如两条手臂,要将苏大为和他的唐骑包围在怀里。
一但实现合围,则唐军必败。
唐军左右两翼的突厥仆从,在唐将安文生、薛讷、苏炎等将的催促下,极力支撑。
但胡人仆从不耐久战的毛病,在此刻渐渐显露出来。
渐呈不支之象。
“大都护,大食人这是想做什么?是想合围吗?”
龟兹城头,郭待封的脸色苍白。
问了一句看似废话,也是事实的话。
稍微懂兵法的都看出来。
大食人的打算,利用左右两翼的仆从,将唐军包裹在里面。
一但包围形成。
便能极大发挥大食兵力雄厚的优势。
将唐军活活绞杀。
数千唐军,很难突破十几二十万的大食军包围。
“大都护,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出城助战?”
“不到时候。”
裴行俭缓缓摇头。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郭待封急问。
“看那里。”
裴行俭远远指着大食人的中军帅旗。
“那里,定是大食人的统帅所在,那面军旗不倒,大食人的指挥不乱,我们这点人下去,唯死而矣,无法改变战局……”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苏总管被敌人合围?”
“不会的,要相信苏大为,要相信他的领兵本事,不会看不到这一层。”
裴行俭瞪大双眼,用一种近乎冰冷无情的声音道:“他一定是在找战机,敌众我寡,必须找一个可以一战而胜的战机,到那时,也就是我们出城助战的机会。”
轰隆隆隆
战机出现了。
准确说,是突厥反王,阿史那屈度的战机出现了。
混战之中,焦灼的突厥狼王嘴角挑起狞笑,下了一条命令。
随即,在突厥大军中,一具唐军尸体被高高悬挂起来。
挂在旗幡之上,整个战场,数以万计的人都能看到。
当看到那具将领尸骸的瞬间。
情况失控。
“阿爷!!”
唐军右翼薛讷,一眼看到被剥得赤条条,悬挂于旗上的薛仁贵。
一时怒发冲冠。
他的眼角裂开,两道血泪从中迸射而出。
“恶贼,焉敢侮辱我阿爷!”
薛讷放声怒吼,暴怒之下,连护甲都震开。
他手里拿着长锤,咆哮连连,驱马狂冲。
“将军,将军!不可!不可中计!”
身边校尉将领大惊失色,想要拦住,被薛讷挥手打落下马。
哪里拦得住一个暴怒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岂有子女亲眼见父亲尸骸受辱于敌,还能冷静无动于衷的?
那不是人,而是没有心肝的狼。
“还我阿爷!你们这帮胡狗!杀啊!!”
薛讷一冲动,本部数千人跟着冲上去。
唐军右翼一时大乱。
薛丁山正在埋头厮杀,一抬头惊觉阵脚大乱,顿时大骇。
“阿讷,你做什么?”
“别拦我!是兄弟随我抢下阿爷,随我杀胡狗!”
万军之中,暴怒的薛讷狂舞大锤。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薛仁贵天生神力。
薛讷也继承了这一点。
寻常人抱都抱不动的铁锤,在他手中,挥舞如灯草一般。
狂风呼啸,将挡路的突厥骑连人带马轰飞出去。
突厥军阵中,阿史那屈度两眼发光,放声大笑。
“得手了!”
“围住这支人马,摧垮唐人右翼,围住他们的中军,活捉大唐苏大为!”
“杀啊!!”
牛角号声,震天动地。
黄沙漫卷。
整个战场形势大变。
受薛设的影响,唐军右翼失去组织,被部份突厥狼骑包围。
右翼阵脚大乱,被更多的突厥狼骑冲破防线。
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亲自带领的突厥狼骑一万余骑,以奔雷之势,冲向大唐中军。
正在与大食步兵阵,辛苦鏖战的七千唐骑。
整个战场的焦点,重新回到大食步兵与大唐铁骑焦灼战线上。
千万道目光凝聚在此。
望楼上,阿卜杜勒、哈栗吉,十几位大食将领,一时失声。
龟兹城上。
郭待封、裴行俭,还有数十唐军将校,摒息静气,盯着战场,忘记了说话。
此刻,胜负天秤正在剧烈动摇。
若让阿史那屈度的突厥骑冲到苏大为身边,那万事休矣。
不输给唐骑的突厥人会死死咬住唐骑,迟滞他们的速度。
会再现唐军击败大食铁骑的一幕。
尔后蜂涌而至的四万大食步卒,将会把失去速度的唐骑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所以胜负在于突厥骑能否冲向大唐中军。
能否困住苏大为那面帅旗。
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表盘,走过一刹那。
整个战场的厮杀声,战鼓声,号角声,都仿佛消音。
全场静默。
只有突厥狼骑狂奔的战马,四蹄敲击着地面,溅起大片黄沙。
近了,更近了。
距离苏大为的帅旗只有……
轰隆!!
眼看阿史那屈度即将撞上苏大为的帅旗。
就在此刻,打横突然杀出一彪人马。
阿史那屈度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来。
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一个名字,从口中脱口而出。
“阿史那道真!!”
“爷爷在此!”
雄骏的战马上,阿史那道真发出大笑声。
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殊无半点笑意。
有的只是一片凛然杀机。
大唐后军。
由阿史那道真统领的诸胡仆从。
也是唐军的总预备队。
在情况万分危急之下,悍然出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突厥狼骑的偷袭。
若是任由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冲到大唐帅旗之下,则大事休矣。
“阿史那道真,你也是可汗的子孙,你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焉能做唐人的狗?”
“那你呢,阿史那屈度,你这条丧家之犬,连野狗都不如。”
阿史那道真反唇相讥。
“该死!”
阿史那屈度最忌讳被人叫狗,闻言大怒。
瞬间张弓搭箭,一箭向对面阿史那道真射去。
早有防备的阿史那道真同时一箭射来。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撞,迸溅万点星芒。
“杀!!”
两万杂胡仆从,与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绞杀在一起。
短时间内,可保苏大为无后顾之忧。
大食人的行营中,阿卜杜勒含恨重重一捶,击打在木栏上。
心中万般遗憾和不甘。
就差一点。
只要阿史那屈度的人冲上去,阵斩了唐军统帅,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就差那么一点。
龟兹城头。
郭待封和一众唐军将领,全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身上的衣甲俱被冷汗浸透。
太紧张了。
就差那么一点。
差点以为苏大为的中军,要被突厥人阵斩了。
就差那么一点啊!!
心脏都快紧张到爆炸了。
就在此刻,裴行俭突然脸色一变。
“不对。”
“什么不对?”
郭待封讶然道:“只要抵挡住大食人的步兵就还有机会……就算打不过,骑兵想走就走,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因为这一刻,耳中听到万千野兽咆哮。
迟迟无法对唐骑合围,追不上唐骑的大食步兵方阵从中分开。
一队用粗大铁链拉着诡异魔獒,各种巨兽怪物的部队,从后方赶了上来。
这才是大食人一统欧亚的底牌。
据传说大食人曾有一支巨兽军队,横扫天下。
再强的敌人,在这支巨兽军团之下,也要匍匐发抖。
“去吧,我的孩子们,真神赐给我们大食魔獒,地狱恶犬,去将我们的敌人撕碎吧!”
望楼上,阿卜杜勒张开双手,发出亢奋的吼叫。
多少次了。
从中亚一路杀奔过来。
无数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魔獒的身下。
是时候了。
让这些异教徒,让这些异端,接受神的审判。
“阿弥,这些大食人真有趣。”
苏大为身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充满桀骜不驯,充满野兽般暴戾之气。
一名军将抬起头,狰狞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红芒。
苏大为怀抱着李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微微点头道:“去吧。”
那将领掀开面具,抛下头盔。
一张脸似人非人,更像是一条蟒怪。
被苏大为捂着眼睛,从指缝偷看的李旦,发出一声尖叫。
就见马背上那怪人,腾身而起,如流星般飞掠前方。
自他飞出后,地面上突然涌起黑影。
黑影如浓雾般升腾起来,不断扩张。
黑雾滚滚。
里面响起万千妖魔吼叫。
长安诡异。
苏大为离开洛阳时,将长安诡异托付给高大龙。
这次出征,带上高大龙,其意就是让他统率部份诡异中的高阶战力。
直到这一刻,方才亮出这张牌。
要玩军略,要玩战术,要堂堂正正之师,我大唐奉陪。
要玩诡异,要用非人的力量?
那我们也擅长吧。
你要战,便作战。
黑雾腾腾,诡异出巡。
从长安诡异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忘记了厮杀。
正张臂狂呼的阿卜杜勒仿佛被点了穴般,僵立当场。
“怎……怎么可能?为何……为何他们也有……”
哈栗吉面色狂变。
他们信奉真神,无法理解,为何在遥远的东方,这支军队也有这种真神赐下的怪物。
听那黑雾中怪物嘶吼,只怕比大食的魔獒数量更庞大。
“下令!下令全军出击!”
哈栗吉向身边呆如木鸡的大食将军大喝。
咚咚咚
大食人尖锐的战鼓声里。
手持铁链的大力士们听到后方传来催促进兵的鼓号。
但却惊愕的发现。
手里绷得笔直的铁链,忽然垂了下来。
仿佛那一头头疯狂不可以一世的魔獒,也怕了唐人那边涌来的黑雾。
黑雾里,究竟有什么?
“杀光他们。”
黑雾惨惨,阴风怒号中。
刀劳张开双手,两柄巨大的骨刀,垂至地面。
滚滚黑雾,向着大食人的步兵方阵卷去。
整个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魔獒与长安诡异的黑雾绞在一起。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龟兹城上,裴行俭第一次,发出激动至失态的声音:“大食人,乱了。”
郭待封随着他的喊声抬头看去。
只见大食人的中军大旗,那面黑色帅旗开始倾斜。
望楼也渐渐垂落。
完全不明白大食人出了什么事。
虽然步兵方阵出现混乱,但仍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刻。
至少他们的后军,还有数万人。
而且那四万余大食后军,正快速披甲,正奔赴前方。
想要保护住大食人的帅旗。
护住中军。
只要这支人马及时赶到。
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不知为什么,重甲骑兵的覆灭没有动摇大食人的决心。
左右翼的鏖战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心。
苏大为那边派出诡异出巡的黑雾后,那些大食人竟像是见到鬼一样。
信心居然开动崩塌了?
曾经不可一世,曾在怛罗斯一战,粉碎五万唐军精锐,击败名将薛仁贵。
摧毁大唐安西四镇。
兵围安西都护府行所龟兹城,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大食军团。
居然在这里开始崩溃了?
连郭待封都看出来,大食人好像不太对。
“他们……他们要跑!”
郭待封重重一拍城垛,剧痛令他忍不住眦牙裂嘴。
但却丝毫顾不上。
只是指着大食人的帅旗,见那面大旗向后缓缓移动。
发出亢奋的尖叫:“大食人的统帅,要脱离战场。”
赢了!!
从意志上,大唐已经碾压了这些大食人。
大唐必胜!
郭待封红着眼睛,扭头向裴行俭:“大都护!”
“击鼓!”
裴行俭同样双眼赤红,发出金石之音:“开城!全军出击!”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若能将大食人的统帅留下。
那么这一场仗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可若是被对方逃走。
那么大唐虽赢了这一仗,但并没有获得全胜。
敌酋尚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可能将迎来无休无止的报复和战乱。
“必须将贼酋斩杀!”
龟兹城中,隆隆战鼓声轰然作响。
龟兹城门,再一次敞开。
一支残破的唐军,人数不及二千,从城中杀出。
飞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只是整个战场绵延近百里。
从龟兹城到敌方帅旗,看着近,实则远。
中间还有无数大食军在阻挠。
想要及时将其拦住,千难万难。
整个战场,全是唐军进攻的战鼓声。
龟兹城冲出的唐军虽不多。
但仍令苏大为麾下骑兵,精神大振。
连带着左右翼仆从军,喊杀声也大了数分。
反观阿史那屈度和吐蕃论卓尔,两人不约而同,脸色大变。
做为战场名将,他们敏锐嗅到败军之气。
看向大食军阵时,两人各是面如死灰。
那厚实的大食军阵,乱了。
战场上,拚的不光是人多。
不光是单兵战力。
更是率帅的指挥能力,军团的组织度。
这也是强军和普通杂兵的区别。
有备胜无备,有组织,胜无组织。
大食的军阵乱了,号角鼓点乱了。
帅旗正在向后撤离。
焉能不败?
阿史那屈度眼中闪过嗜血光芒,顾不上与阿史那道真厮杀。
暗自令副将顶上。
自己则带着一支精锐,疯狂打马,迅速脱离战场。
都是枭雄之辈。
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呼酣战的乱军中,几乎无人注意到他。
唐军帅旗指出。
七千精骑如猛虎出龙。
过混乱的大食步兵,直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大食人的后军已经散乱不堪,那些失去组织的大食力士,身上衣甲尚未披戴好,依旧手执弯刀,疯狂打马,前赴后继的涌上来。
若主帅战死,按大食战法,所有人统统陪葬。
“大总管!敌酋要逃走了!”
数骑战马奔至苏大为旗下,马上骑士掀开头盔,露出李敬业大汗淋漓焦急的脸庞。
在他身边一群唐军骑士无不杀红了眼。
看向大食帅旗远遁方向,发出不甘的吼声。
“他跑不了。”
苏大为声音如同九幽地狱传来。
将怀中李旦交到一脸愕然的李敬业马上。
然后伸掌向一旁李博:“弓。”
“弓!”
李博大声呐喊。
李客早捧着一张比他人还巨大的大弓,奔跑向前,单膝跪下,双手奉上巨弓。
“大总管,弓在。”
苏大为伸手取过,轻抚弓臂。
上面暗红的颜色,仿佛血渍。
李敬业和刚刚赶到的阿史那延,为之一震。
“这弓,是薛礼的弓。”
苏大为声音低沉道:“昔年我赠他宝弓,他以此三箭射杀铁勒贼酋,威震天下……他惜败于怛罗斯,又为告知大食备细于我,率百骑突阵,殁于阵中……这一箭,是我替他射的。”
言纥,接过李客递上的铁箭。
那是车弩上的破城之箭。
粗如儿臂。
“给我开!”
伴随一声虎啸龙吟,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开弓如满月。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大食帅旗方向。
那移动的巨大马车,距离这里,怕不有五六里之遥。
苏大为的箭,能射那么远吗?
就算能射那么远,能射中高速移动的马车吗?
能将那逃遁的敌酋留下吗?
崩!
弓如霹雳弦惊。
箭如流星,飞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