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徐宸那年，我六岁。小时候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寒冷，风是呜呜作响。那天是初雪，还有九天就是新的一年，我也快见到一年未见的爸爸了。我从半年前就开始想爸爸了，而今，终于在一个冰冷的地方重逢，我哭的很惨。

妈妈紧搂着欲挣脱冲出去的我，平静的望着躺在那里的爸爸，一言未发，一滴泪未落。我想，她是不爱他的，不然怎么可以那么安静的看着躺在那里的男人，那么镇定的处理好他的后事，那么淡然的对我说，“你爸爸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爸爸，只当了我六年的爸爸，从此就被装在这么窄的盒子里，永世沉眠。

人除非是永远呆在身边，不然很容易被别人遗忘。曾经那么牵挂喜爱爸爸的我，也只过了三年，就彻底忘记了他的模样。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擦拭爸爸遗照的人，只剩下了妈妈一个。我想，她还是爱他的。

爸爸是在市里干活的时候，不慎从二十二层的高楼跌落，当场死亡。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一名工人，他们或许来不及喊救命，便在惊恐中血肉横飞。那座大楼，如今早已完工，它和人一样，总是善于遗忘。不管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不论为它的建成牺牲过多少人，等到它华丽的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其他的汗与血都会自行消失，似乎从未出现过。

妈妈的好朋友林阿姨收留了我们，在灯红酒绿的市区，我们还有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四天三宿的他乡异梦，如今回想起来，早已没有了悲伤、彷徨，脑海里唯一挥之不去的是那张暖若春阳的脸庞，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无比温柔，“不要哭了，我陪你玩。”

他坐在我身边，背靠着粉刷得雪白的墙，将一堆大大小小的玩具放到我面前，笑容浅浅。

后来妈妈说，那天傍晚来叫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和徐宸并排躺在一堆玩具上，安静的睡着了。林阿姨还拍了张照片，如今却已不见了。但，那是我们的第一张合照。

儿时，不懂喜欢是什么，但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也不会掩饰。现在讨厌谁不能表现出来，喜欢一个人也不敢轻言说出口。

到底是长大了啊，轻重取舍总能处理得那么得心应手。

第四天一大早，妈妈和我搭最早一班的客车离开了A市，我怀里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一路上不敢有丝毫松懈，那时总觉得会有坏人来把爸爸抢走，所以一路睁着眼睛，不曾睡去。

我们离开林阿姨家的时候，徐宸正好去上学了。徐叔叔送我们到车站，递给我一个小型的芭比娃娃，说是徐宸送我的礼物，为此，他还偷偷向徐叔叔借了三十块钱。“这孩子还是第一次正经的问我借钱呢，”我接过芭比娃娃，很没出息的哭了。

那时候总以为一别就是一辈子，我以为徐宸会像爸爸那样突然离开，再也不见。直到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徐叔叔领着他出现在我家里。徐宸，是那个我思念了十年的人。可是再见，却没有期待的美好。

他似乎不记得我了，眼神里尽是冷漠，我小心翼翼的打了声招呼，“徐宸哥哥好。”他并没有阔别重逢的喜悦，只是俯身看了我一眼，礼貌性的回了句:“你好。”我心里一阵失落，转身向徐叔叔问好。

“暖阳吧，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徐叔叔冲我笑了笑，对妈妈说道。妈妈看了我一眼，然后招呼他们坐下。徐叔叔和妈妈在一旁聊天，徐宸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爸爸身边，一言不发。

十年未见，虽然他小时候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已慢慢变得模糊，但他一如既往的英俊，16岁就已经有178那么高了，他完完全全长成了男神的样子。可是他却失去了儿时的温柔，我好像也等丢了宸哥哥。

“晓玲已经搬来了吧？”

“嗯，现在在家里，刚睡着了。”

“唉，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能根治吗？这病……”

“医生说先好好养着，根治可能没指望了，我现在只想她能好好活着，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晓玲是林阿姨的名字，三个月前林阿姨突然晕倒，别诊断出患了脑中风。林阿姨的左侧身体失去了知觉，瘫痪在床。徐叔叔辞去了公司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林阿姨。为了林阿姨能得到更好的疗养，徐叔叔联系我妈妈帮他们在我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方便林阿姨治疗。重要的是，我们这里有一家专门的脑科医院，虽然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县城，但却是全省最好的脑科医院，每天都有许多脑部有问题的人慕名而来。所以徐叔叔便将家搬来了这里，徐宸也会在这里上高中，和我一起。

我们随徐叔叔去看望林阿姨，听说她已经半身瘫痪，口齿不清，情况好的时候会清醒些，但仍需要有人在身边陪着，时刻照顾。

徐叔叔请了一位远方亲戚来做保姆，白天来照顾林阿姨，晚上徐叔叔亲自照顾，这样还能有个人负责家里的开支，徐宸也可以安心学习。

“我对不起徐宸，让他也跟着吃苦。”徐叔叔看着正蹲在床边给林阿姨擦手的徐宸，自责的说道。

“好在徐宸这孩子懂事，是你和晓玲的福气。”妈妈安慰道。

妈妈上前握住林阿姨的手，打量了许久，哽咽着说，“晓玲，还认识我吗？”说着妈妈忍不住轻泣了起来，我走到妈妈旁边，轻拍她的背安慰她。

林阿姨眼睛里闪着泪花，张大了嘴巴，咿咿呀呀的想说什么，“乔……冰……乔冰……”林阿姨咧开了嘴巴冲妈妈笑，妈妈则哭成了泪人。

晚上我和妈妈留下来跟徐叔叔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徐叔叔自林阿姨生病后开始学着做饭，原来连煮方便面都不会的他，现在也能做个三菜一汤，熬粥居然成了徐叔叔的绝活。

“以前晓玲做饭的时候，我还没觉得做饭怎么难，真到自己掌勺了，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以前的日子才是幸福。”徐叔叔递给妈妈一个空盘子，感慨道。

妈妈笑了笑，“只要人还在，好日子总会来的。”

我望着神色暗淡的妈妈，突然觉得她无比落寞，十年了，爸爸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十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虽然日子不富裕，但不至于流落街头。妈妈是个骄傲的女人，外公外婆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就意外离世了，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自己打工独自生活，直到遇见了同为打工仔的爸爸。我六岁以前，应该是妈妈最幸福的日子吧，有男人依靠，有生活的盼头。“我命不好。”妈妈总是这样说，但她从不认命，也绝不向任何人低头讨钱。她带着我外出打工，三年前回到家乡买了一间房子，简陋但不难堪，平淡却不悲凉。

十年，我渐渐明白爸爸是真的回不来了，去了那个我们暂时到不了的地方。我有时候很想爸爸，如果他还在，妈妈就不会这么累，但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他，我为此很气自己，原来我对爸爸没那么爱，妈妈虽然不再提及爸爸，但她应该比我还要爱爸爸，晚上我常常能听到她的哭声，和爸爸的名字。

不过，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溜走。就像我曾经那么喜欢徐宸，如今梦里再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