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是快乐的。这是这个家里少有的温馨一幕:只轻轻松松,和妈妈面对面坐在茶几前,撑着下巴看妈妈细心得先把苹果极黑的果皮削得极薄,妈妈会左右端详,看看哪里的果肉不能吃,最后盘算好怎么削才能极大限度得保留能吃的部分,这一点都不夸张,即便是这样的水果,妈妈自己也不舍得吃,把她的爱都藏在精心切割的果肉里,拿个小盘装着盛给花寂。
健康宣传里会告诉我们:不管什么水果只要一处有发烂**就会影响整颗,含有毒素可千万不能吃。
可是那又怎样?花寂妈妈买不起那些长得漂亮的新鲜水果。
她留意到菜市场水果摊位通常会有个专门的大筐子,店家把各种各样烂掉的水果丢在里面,作低价处理。
起初,花寂妈妈也不太好意思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里抹下面子蹲在那里去淘,但是她一想到自己女儿连水果都吃不起心里也有愧疚,面子算什么?生活已然如此支离破碎了,还有什么遮遮掩掩。况且,再差的东西也聊胜于无,只要花点时间去挑选,总能淘到个别样貌还不错的。
花寂就觉得妈妈选得极好,她没有嫌弃过,也没有觉得自己被不公的命运亏待,她开心不已,把这充满惊喜的水果当做是妈妈给自己的鼓舞或奖励。偶尔,她也会在心里自嘲:哈哈,这都什么年代了,如果说给舒语或者沈伊依她们听肯定是不相信我们家还要吃烂苹果的,那可都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呀。
纵是穷人,多少也能寻到些富亲戚。
花寂有个当官的姨父,他们家的女儿比花寂大了9岁,这姨娘不太看得起花寂爸爸,在她看来自己的妹妹是因为他的无能而可怜兮兮得活在温饱线之下,连水果自由都达不到,唯有自己尽可能去偷偷摸摸得接济,毕竟当官的是老公,明目张胆得接济多了也恐担“贴补娘家”的坏名。
姨父对此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是山沟沟里靠读书考大学改变命运的苦孩子出身,而且家里几兄弟倾尽一切把唯一一个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他才有这社会地位,他不可能不铭记于心。因此他要扶持的是他们家自己的血脉,而不是老婆家的人。只是因为兄弟均在偏远山村,一时半会出不来,家里有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想时刻送走是断不可能的,多是在储藏室攒着,留到过年或者什么契机,能让司机开车一次性给送回去。
老婆娘家姐妹数人,还一个老幺弟弟。他懂得什么叫做“扶弟魔”,那种扎根在年代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下,姐姐们根深蒂固的使命,他理解,但只局限于此,确实帮花寂唯一的舅舅解决了在体制单位上班的大问题。此外,其他姐妹,那是人家家庭的事情,他一律不插手,包括在当时下岗那风口浪尖的时候她们都曾指望他能牵线搭桥谋点出路。花寂家是众姐妹里最穷的,他最看不起花寂爸爸,论情商比不过老五家,论风度也比不过老四家。还总是鸡飞狗跳,对于他动手打花寂的事情姨父屡有耳闻。花寂这孩子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到底是可惜。因此,自己老婆总是瞒着自己去接济他们,像自己粮仓里的硕鼠一样,总像捞点油水,一点一点搬走的可是自己要给大兄弟预备的,能不厌恶吗?不过是觉得花寂母女着实可怜而已。
表面彪悍的花寂爸爸内心实则敏感,他知道那种来自心底深处的鄙夷,但无力令其改观,也不敢宣告决裂,不管如何辩解,他也是嗟来之食的既得利益者之一。
除了吃的,皮鞋、运动鞋、春夏秋冬各种衣服裤子,人家一家三口淘汰下来的东西统统都被妈妈大包小包抱回来,在家里一件一件打开看,整理什么时候能穿能用。
拿衣服回来的时候最开心的莫过于花寂,这时候倒与虚荣无关,没有新旧之分,只是需要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诉求而已。
那一天,花寂戴着一个尺寸并不太合适的帽子走路上学。
行至一个三路交汇的岔道,忽然狂风四起,帽子被吹走并卷入这盘旋的妖风里。
不像现在家家有车,造成路上拥堵的现状,当时整条街都空空如也。
花寂追,帽子跑。花寂再追,帽子偏跑。
“花寂——让我来帮你——”
那是一个站着骑车的少年,一身白衣,风驰电掣从其中一个分叉路的斜坡上俯冲而来,拖着如唱戏一般冗长的音节,借着下坡的动能,灵敏地一拐,直奔帽子的所在,奋不顾身与风相争,一举夺下,停在原地举着帽子对花寂摆手示意,竟然是陈轩,那个呆傻的同学。
“刚才太危险了……”花寂心里一片感动,很久没有再体会到这种少年之间的厚爱了,谢谢你。
陈轩咧着嘴在笑,圆溜溜的眼睛似有暖阳,他把帽子交到花寂手上,掉转龙头,快乐地继续前行。
尽管有些事情稀松平常,也不尽完美,但花寂依然感激,它们在她心里孤独的秘密花园里投下了淡淡的柔光,暖着那被青苔一点一点渗入的潮湿角落。
此时花寂的小花园是晴天,而舒语的正刮着风下着雨。
进校门的时候,花寂遇见了一个不认识的阿姨,在门口徘徊左右,看见花寂之后迎面上前就问:“同学你是几班的?”花寂没有防备就说了。只听得阿姨说:“你能不能喊一下你班上林舒语出来,我是她的妈妈。”
教室里,舒语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在生气还是在忧伤,重重心事写满眉眼。旁边罗喆瀚的座位是空的,花寂赶忙走过去,“你妈在校门口等你,你快去看看。”
没想到舒语听罢,只看了一眼花寂,“我不认识她。”
这从何说起啊?说起来舒语的眼睛、脸型,和那个阿姨真有几分神似,所以花寂一下就信了她,怎么会不是。花寂察觉到应该是母女之间产生了什么特别的矛盾,但舒语显然不想讲。
花寂寻思要不要折返校门口,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已经把话带到了,也顺便想让她妈妈放心。犹豫间,上课铃响,只得作罢。
花寂便退了回去,在座位上默默观察舒语,咦,怎么罗喆瀚的座位还是没人。
等到上课快一半了,罗喆瀚和葛泰生两个人才风风火火得冲锋到达,站在门前喊报告。
面红耳赤得两个人进来还不忘瞥几眼林舒语。因为他们进校门口的时候,也遇见了那个阿姨,被问了和花寂一样的问题。
下一节,体育课上,自由活动。
沈伊依在和另一个转学来的男生谈笑风生,她对着花寂招手,花寂笑了笑摇头。
花寂看得出来那个男生一直对沈伊依有想法,而且也许是因为沈伊依和自己走得近的原因,他给沈伊依送什么礼物的时候,怕沈伊依不收,就给自己也送一个,借口说同时认下这两个“妹妹”。但是那种区别待遇还是有点儿明显,比如上一次给沈伊依送了一支钢笔,顺带给自己的则是一个巴掌大的棉质小太阳花造型的布偶,上面还有点儿黑。
对此,花寂很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一个工具人而已。
属于沈伊依的秘密花园,种满奇珍异草,很是名贵。纵然狂蜂浪蝶飞舞,她早已心有所属,独自偏爱另一个小王子。
那是她转学之前班上的一个同学。
有时候,沈伊依骑车会喊花寂坐在她的后座,把花寂顺路载回家。
一个礼拜总有几天,重点初中的同学也会同时放学,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骑行在城市的各大干道上甚是壮观。
沈伊依说,如果有缘,在花寂家楼下的路口,就能遇见她的那个小王子。
花寂陪着一起等过,也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她也想看到另一个身影。
不过,都没有实现。
现在那个男生在和沈伊依说话,花寂并没有兴趣参与。坦白说圈子太不一样了,如果只有沈伊依,两个女孩子之间能聊得还算丰富,但是加上另外一个男生,三个人的交集里花寂能插嘴的余地很少,几乎留不下什么只言片语,还不如成人之美,多提供一点空间给他们俩。
花寂是在教室里找到林舒语的,她抱着胳膊埋着头,像一只不愿搭理世界的鸵鸟。
花寂拉开罗喆瀚的椅子,一旁坐了下来。
罗喆瀚本来也要进教室,远远看见这一幕很自觉就返回操场了。
“其实你妈妈,和你长得很像。”花寂轻轻说。
本来花寂还想酝酿点什么话来开场,没想到只这一句就把舒语给激起身来,她像个炮仗一样炸开,“屁!我像我爸!”舒语一副个不肯接受现实的语气,好像谁再说她像妈妈,就要和谁生气。
“像像像,都像。”
缓了缓,舒语才告诉花寂:“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我妈妈结婚了,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是不是哪一天我爸爸也结婚了,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
“你妈妈要结婚了?”
“是已经结了。”
花寂被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家庭伦理,是非曲折,这次真的又超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