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校庆”这件喜事对一个学校来说意义非凡,自然无比隆重,从G中走出去许多厉害的人物,他们在社会各界发光发热。
虽然不比大学对人物建功立业的推动力那么大,但是总归念着母校情谊,当母校正值辉煌,大体上还是能感觉到与有荣焉,并纷纷出力。
有的企业家给母校的大礼是捐钱新建一栋教学楼;
有的是提出捐赠新型计算机,配合学校打造软件教育基地;
有的是成立基金会,高额奖励未来为校争光的学生等。
这些本来和花寂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但其中,偏偏有一个企业家,他提出了给全校师生定制校庆服装,以表示自己的心意,而这个消息来得并不确定,传言又变成了没有企业家捐,是学校要求学生自行自愿购买。
但凡是听到要交钱,花寂就会苦恼。
涉及到钱,她就很难启齿。
而且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再惹到花寂爸爸,一不小心,容易吃皮肉的亏。
有一天,花寂中午回家说起这个事情,其实学校还没有明确公布这件事,花寂也是没忍住,所以先和妈妈商量,到时候这个自行自愿购买校服怎么处理。
按理说,如果学校直接明令要求统一购买,心里忍痛割肉,掏点钱,这事也就随便能翻篇了。
罪过就在“自愿”上,给了人家一个或许可以“不买”的口子,再掏钱就变成了不甘心。
妈妈当然有不想买的意思,花寂着急了,连忙开口:“说是自愿,校庆上谁要真的不穿,那不是搞特殊给学校抹黑吗?”
她不见得是多爱学校,只是很怕自己在这件事上过于边缘。
当时正在吃饭,花寂爸爸冷哼一声,训斥道:
“搞什么特殊?你不看看你是什么家庭的人,你能和人家一样?校庆关你什么事情,光荣榜有你的名字吗?是给你这种人办的吗?你读好点书,就算你不搞特殊不给学校抹黑了。”
花寂张了张嘴,她爸在偷换概念,这分明是两件事,正要辩解时候,顶上那严肃的目光,顿时焉了下去。
妈妈越听越心烦,只一个劲埋怨这个学校好端端搞个校庆怎么还要学生自费买衣服。
如此一来,花寂食欲全无,她不知道班上还会不会有人选择不购买,寻思着或许张文丽也不会?又担心贫困生张文丽如果有“特权”怎么办。
意识流飘得很远的时候,忽然听见爸爸猛地敲饭桌的声音,把花寂魂都吓跑了,等魂儿反应过来又回到花寂身上的时候,原来是爸爸看着花寂吃饭几粒米几粒米这么捻着吃,就来气,噼里啪啦一顿说:
“你别给我摆一副臭脸,搞的我霉运连连,有你这口饭吃你就好好珍惜,好吃好穿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一个女孩子,书读得差就算了,最起码人要学会做好,思想走偏了,别以后不要脸,专门干些出卖灵魂出卖人格的事情…”
花寂低头皱眉,任凭这一个字一个字往自己耳朵里钻,拒绝不了。
花寂爸爸嗓门粗大,妈妈听得也难受,也加大声音顶回去。
“你说些这样的蠢话干什么?”
“我说什么蠢话?你到时候看,像她这样没出息的人,以后别说是我没教好。”
说着说着两个人吵了起来。
“别老把没出息挂在嘴边。”
“你以为我诅咒她没出息?我不希望她做好人?以前小时候捧在手心说她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现在你瞧她有什么鬼用?在班上排名第几?倒数吧?我告诉你,我就养你到18岁是我仁至义尽,出了这个家门,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说出去卖。”
“你闭嘴!”
“我闭什么嘴。你等着瞧你这个女儿,你等着看。”
…
花寂像躲瘟疫一样,马上把饭一扒拉就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把那些莫名其妙而来的指摘挡在门外。
完全分辨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父母亲,尤其是和父亲的沟通,特别容易跑题,无论起因是什么,扯来扯去都会扯到花寂以后没有出息要出去“卖”这样难堪的字眼上。
有些语言,有些道理,花寂不曾觉得错。
比如说一个人成绩不好书读得不好,要会做人是真的;
她知道父母亲抚养自己18岁,成人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也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配合爸爸那阴阳怪气地讽刺,便这么令人难以接受?
尤其是,已经听了无数回了,他爸关于“出卖灵魂出卖肉体”这样的字眼,她哪里不懂爸爸在指什么,可是她为什么要懂这些?
几乎每一次,花寂爸爸动手的时候,打得最顺手的就是她的脸,恨不得给毁容,一边打一边要说明,“我就是要你以后不要去丢人显眼卖人换钱。”
花寂也不懂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为什么绕来绕去也绕不开那些肮脏的东西。
姨娘自始自终最厌恶她爸爸的地方也就在这里,带着浓浓的性别歧视,对自己的女儿毫无善意。
甚至姨娘一贯觉得,花寂爸爸心理阴暗得有病,如果有一天花寂真的被她洗脑以为自己就是只剩某一种出路,他一定不会自责是自己训导无方,反而会一副个“我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的表情。
十几岁的花寂什么都没做,可能只是因为学习不好,她的脊梁上已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盖章定论将来她会成为一个“残花败柳”,诛心。
房间外花寂妈妈还在和爸爸在吵,已经变成了花寂妈妈指责她爸才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两人嗓门大的人丝毫不让,时不时还有收拣碗筷的声音,是她妈妈把气撒在碗筷上。
不过是区区一件校服的钱,可以演变到这个程度,花寂心里很恨她爸,恨他对自己的咒,恨他对这个家散播的负面能量。
花寂认为,从来都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的臭脾气的夫妻才会哀百事,家不和,怎会兴?
正当花寂自顾自愤恨的时候,外面花寂妈妈说得话击中了他爸的逆鳞。
“如果你有出息,你老婆为什么还要流落去外面扫马路?我姐姐都心疼我,你压根没有反应,怪不得我娘家人没一个看得起你。你也不看看我们娘俩跟着你过了什么好日子?我是瞎了狗眼我跟你这样的人结婚…”
在房间里的花寂立马反应过来,妈妈说了不该说的话,爸爸是从来没打过妈妈,可气会发到自己身上。
果然,房间里的门被推开了,花寂爸爸冲了进来,一看花寂在里面不知所谓的样子,就像逮住个正着一样,一个巴掌扇过来,骂骂咧咧,讲花寂没有在看书。
花寂妈妈在客厅一看又是要揍,心知肚明这是他拿打花寂给自己脸色看,她要是劝,花寂会被打得更狠,干脆心肠一硬,直接出门。
可怜的花寂又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钟表上的指针已经超过了2点,动手的人已经散场了,出门继续出车了。
鼻青脸肿的花寂曲膝靠墙坐着一动没动,家里静悄悄。
别看花寂和同学朋友相处的时候,很正常,积极向上,有说有笑,阳光明媚;
实则在她另一部分人格里,也有愤世嫉俗自怨自哀的阴郁。
妈妈离开家,没管她被揍,她不生气。
爸爸揍她,她也没什么生气的,习惯了。
她只是生气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呢?
曾经她也想过苏娅说过的那些哲理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
她更想过,她为什么是她?她为什么睁开眼不是别人?
关于来到这个世界的试炼,她为什么要用“花寂”这个身份?
难道就是为了要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累了,她想结束一切。
花寂起身,去了阳台,有防盗窗,跳楼是没机会了。
于是她拿了条毛巾,坐下来,目无表情地把毛巾缠在自己脖子上,两手拿住毛巾的两端,准备工作就绪,就只等两手一拽。
再见了,妈妈。
这一刻原本干涸的眼泪忽然又喷涌出来了。
花寂开始用力,可身体的本能机制总是没法执行到位。
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除了把自己勒得猛烈咳嗽之外没有进展。
花寂想去妈妈以前在制药厂上班的时候往家里偷拿了好多药瓶,她去翻翻。
在妈妈房间柜子里面的抽屉里,瓶瓶罐罐找来找去,竟然全是维生素C、B1、B2之类保健性质的用药。
电视剧里的那种方式里,花寂怕疼,不敢。
最后把焦点放在了厨房的液化气瓶上。
她进了厨房,把门关上,拧开了煤气罐。
等待的过程当中,她发现厨房门有门缝,她就把抹布归拢来,一点一点堵住门缝。
也不知道是她操作不当还是怎么,总也没闻到液化气的气味。
她想干脆自己躺下睡一觉,也许这样就能毫无痛苦地解脱了。
闭上眼翻来复去,没有睡意。
平时的时间匆匆如流水,而当一个人要寻死的时候,分分秒秒竟然如此漫长。
花寂爬起来,是不是要整一封遗书?
交代始末?
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厨房门跑回房间拿了纸笔。
又关门,抹布塞门缝。
就绪以后,正要写,一转念,自己如果真的离世了,会不会成为报纸上的新闻头条,记者会不会给自己一点颜面?万一连带着这遗书一同曝光,被自己人生的人知道,会不会太丢脸?
死都不怕?还怕身后的名誉?
花寂觉得这并不矛盾,她只想静悄悄地解脱。
然而,可能从她忙活着堵门缝做一系列事情的时候,注意力得到了转移,被打得痛,求死的心,没有那么强烈了。
这时,家里的大门有开锁的声音,花寂慌张地从地上跳起来,把那个写有“遗书”两个字的纸,卷起来。
妈妈折返回来了,很快发现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推开门看见一个狼狈模样,脸色青红相接,单眼皮肿的如核桃一般大的凌乱,回着头在关液化气的花寂。
她妈妈意识到了什么,气味也没太明显,花寂只是扭开了罐子,没有继续拧开煤气灶,因此漏气并不顺利。
妈妈还是第一时间去开窗透气。
再把花寂拉出来。
花寂手臂上也有青痕。
妈妈明知故问,“你这是干什么?”
只一开口,她的眼眶彻底红了。
而花寂那平息了的委屈又调动了起来,满腔的伤心,鼻头酸楚。
母女俩,各自垂泪。
只有钟表上的指针,滴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