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我卧床的三天中,唐军已经和占领婺州城的楚军打了三天三夜,到今日鸡鸣方休。
楚军首领生擒,楚军另外几员大将或是横死沙场或是引剑自我了断,尸骨如丘,使得城下宽约数丈的护城河断流。
胜利的唐国士兵打扫战场,接管城池,婺州城前太守竟然活着,好似没心没肺的一般,又来欢迎新的主人。
婺州城虽然距瀛洲城甚远,也是越国的一座大城,而追溯起来,婺州最早还是婺国的都城。
婺国、吴国、越国一个接一个分崩离析,无君主莅临的疆土,不光楚唐争,北边的晋辽,西边的蜀羌都欲分一杯羹。昔日江南繁盛地,如今四处疮痍,遍地狼烟,列国割而食之,人间惨淡。
我默然不语,大约失国之人,好的心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国,没有家,身体恢复如初,这颗心也不似最初的模样。
杀敌一万,自毁八千,经此恶战,唐军也是元气大伤。
灰头土脸一脸疲惫的士兵们强忍着困意集结,完成各种善后的任务,李福大人、鸠婆婆忙着救死扶伤,而我在帐篷内除了生火熬药就是劈柴煮粥。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天,小豆子出现了,他无比诡异地冲我一笑,“听说今天杀羊犒劳大军,杀羊的地方在西城墙下,那里的水最是干净。”
水流因为尸体堆积而停滞,虽然楚国人是我的仇人,按理说我也算胜利者,可我仍旧笑不出来。
“李福找你怎么办?”
“伤兵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除非又打仗又开始死人。”
打仗就要死人,是啊,很浅显的道理,我却老是接受不了。
“我走了,我会给你带烤羊腿的。若是李老头儿找我,你帮我照应一下,我可是只告诉你了。”
不等我回话,小豆子快速溜出去了。
而在我熬粥的时候,帐帘呼地一声掀开,有事务兵从外扫了一眼里面,“有没有看见小豆子。”他手里提着的刚好就是小豆子经常跟在李福后面提着的小药箱。
“有急事么?”我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我看这个事务兵不算和气,根本没有打算得到他的答复。
他犹疑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李大人那边找他。”
这个小豆子,不是说没什么事了么,这下子事情不就来了。我不假思索地说:“他有事,我就代他去吧。”
大概事务兵经常看见我跟在李福后面跑东跑西,以为我也略知医术,点点头,把药箱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跟在他后面,出了帐帘,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士兵,七拐八拐来到了中军帐。
虽然没有来过,也没有走到近前,但是作为大营的核心,我是远远瞻望过的。
左副军帐,右副军帐,左军帐,右军帐,然后便是众星拱月一般的中军帐,听小豆子说中军帐中地面铺着厚厚的羊绒毡,人要是踩上去都会直接陷落,四壁挂着波斯来的彩色织毯,上面还镶嵌着猫眼一样的宝石,将军用的酒杯是百越献来的金角犀做的,看着像金子,摸着又有白玉一样的手感。
这等在小豆子眼中不可触摸的奢华,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倒是家常便饭。
只是,我觉得很奇怪,行军在外,随时转移的军营,竟然这般堂皇,这“黑夜叉”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受的。
“做将军有什么难的,冲锋陷阵,喊一声冲啊,自然有左右军为他卖命。那些谋略计策,一堆的幕僚早就帮他想出来了,你以为他能干什么,装腔作势吃喝玩乐呗。”小豆子总是这样跟我解释。
这下子终于可以看见豪奢的将军帐了,看看这“黑夜叉”是如何享受的,本姑娘早年间何等繁华富丽没见过,定然吓不到我。
然而,果真,实实在在令我震惊!!!
守卫的士兵拦着我们,传报了里面,里面应了一声,帐帘打开,我颇为忐忑地迈入中军帐,脚下是羊毛毡,但就是普通的羊毛毡而已。
中军帐比左右军帐规模大一些,陈设简单,正面是几案,上面堆满书籍,左边列着一排兵器,右边挂着弓弩,还陈列着一个沙盘做的地形图。
“怎么你来了,小豆子呢。”迎面而来的是李太医,他很急地接过我的药箱。
在他打开药箱的时候,我看到了靠左歪坐着的正是“黑夜叉”本人,一身月白细葛中衣,他后面站着几位威风凛然的军官。
想起梦中的情景,脸色绯红发烫,面罩真好,他们肯定没发现我脸红了。
这将军静静地盯着忙碌的李福,好似一尊雕像。从他漠然的表情,根本无法知道他的胸口上还插着半只箭镞,红红的洇染了一片。
中暗箭了,难道又是一个梦,还是之前那个梦根本就是现实。
“包扎打结会吧。”李福突然问我。
“会。”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完全没有去想。等我认真想这个问题,发现其实我根本不会的时候,包扎的白带已经递到了我的手中。
李福开始拔箭了,他速度很快,看得出是个老手,左手持箭,右手抖动一只药瓶,将白色的粉末撒在血肉模糊处,“赶紧包扎。”
我来不及去想,鸠婆婆说过包扎伤口就是要快,不能灌风,不是什么巧活,只要保证覆盖住伤口就好了。
这大约是之前我站在鸠婆婆身边,看她为受伤的兵丁包扎伤口时听她说的,说者无意,听者更无意,关键时刻竟然能用上。
看着这片血肉模糊,我小心地用酒浸泡的棉布把血迹擦干净,将白布缠在胸口上,打这个结的时候,鸠婆婆说只要力道适中就好。用力太过,包扎太紧,伤者行动不便,会不舒服。用力不够,止不住血,无济于事。
兰陵王入阵曲需要力量,霓裳舞衣讲究柔弱,力道适中的话那就是菩萨蛮了,至于这个结嘛,爹爹教过我活死结,很紧,但是找到机关,轻轻一抽就自然而然解开。
打好这个活死结,我长舒一口气,不无炫耀地说:“好了,如果不舒适,还可以调节。”我无意识地冲着这个“伤员”露出一个微笑,触目是幽深的黑眸,波澜不惊。
我倒吸一口凉气,还好带着面巾,挡住了我裂开的嘴。
包扎伤口的时候到没有觉察,现在才发现我和将军的距离极其近,近到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又让人警醒的熏香的味道。
这个距离真是不安全,毕竟他就不是一个安全的人,而我自认为自己劣迹斑斑。
几乎一瞬间,我退后几步,战战兢兢地站在李福身后。
“华夏族却有一双蓝眼睛。”这男人开口了。
他依旧半靠着椅背,似笑非笑,看着戏谑,又像是很认真的表情,坚毅的唇线微微拉长。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感觉没有回答的必要。
“大约是个混生子。”他身后一个黑胡子大将洪声说到。
“哦——”这杀人将军看来对混生子表现出了兴趣。
身后众将士也轰地一声笑起来,紧张的氛围烟消云散,整个营帐变得轻松活跃。
“她的父亲或者母亲必定是西域人吧?”当着众人,这个黑胡子面向我说到。
似乎营帐中的人都望向了我,等着我的回答。
可既然黑胡子开头用的称谓是“她”,我自认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瀛洲城番邦人数不少,和番邦人通姻亲的本土人为数亦不少,他们口中的混生子自然遍大街,少见多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许多混生子都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倒是让瀛洲的外来人颇为啧啧称奇。
寄食在一群杀人魔中间,我知道不能造次,虽然已经反复问候这大胡子祖宗一百遍了,表面上还是保持微笑,像极了阿公期望中的淑女。
“将军,伤口不得碰水,食物要以清淡为宜。”李福说道,他大约是看出我尴尬的境地,为我解围。
“全羊宴,将军您是无福消受了。”这个黑胡子想着再次活跃氛围。
这将军似乎懒得搭理,继而突然抬头望向了我,和他的黑眸再次对焦的一瞬间,我很是慌乱,小蚂蚁最怕受到神灵的关注。
心头有说不出的感觉,如果我有权有势,还是瀛洲城腰缠万贯的土财主,我丝毫不介意在这位称得上美男子的男人面前“卖弄风骚”。可我现在一文不名,寄食军营,这么一个有权势的男人注意上我,我感到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被小豆子带回的椒盐羊腿冲散了一半,而另一半也被小豆子的旁人眼光冲散到无影无踪。
“你大约产生错觉了。”小豆子一边大嚼,一边用奇怪地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但凡美女,男人家若是多看一眼,她大约就觉得人家已经爱上自己了。”
我也撕下一片羊肉,果真是三月不食肉滋味,这外焦里嫩的味道让我想哭,我恍惚觉得一切厄运似乎都离我而去了。
“我相信你没有被火毁容之前,定然是美女,可你现在比鸠婆婆还真的好不了多少,这大将军什么美人没见过,他如何能注意你。”
“喂,你这小孩子说话很过分。”我捡起一根羊骨佯装要打他。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丑的,所以多看上几眼,也未可知。”
我手中的羊骨出手的时候,小豆子已经灵活地钻出帐帘,羊骨刚好打到了进来的人身上——李福派来的小童,他一边抹着额骨,一边说李福要找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