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行头固然璀璨,只是太过于华奢了吧。”我貌似自言自语,其实是故意提醒一旁的叶娘子。
叶娘子杏眼一瞪,“胡说什么,郕王府邸何等富丽煌煌,萧大将军又何等威仪棣棣,不如此装扮,如何相得益彰。”
貌似,叶娘子的解释也不差,管他呢,反正我管好我的舞蹈动作,装扮确实轮不上我来插嘴。再说,这青螺坊的歌女舞儿哪一个不是浓妆艳抹,珠玉满身,倒还真寻不到一个寻常装扮的。连一般丫头都裹着绫罗绸缎,若说穿着清简的,还真没有人超过我和初雩先生。
我一身素白衣裙,白纱遮面,双环髻,斜插一副银钗,以至于叶娘子每次见我都没好气,她总说青螺坊的姑娘要是都如此,怕是要关门大吉了。其实就算是在瀛洲,我也一身素服,绫罗绸缎,珠钗环佩我嫌太累赘,还是无拘无束的好。
可之前如此,别人说我是处富贵人自雅,颇有大家遗风。如今流落异国,也只被人说成吝啬穷酸,连身好衣裳都买不起。初听到心中也难受,而后也渐渐释然,确实也买不起,人家并没有说错。
赵安安根本没心思再练舞了,她一门心思关注自己的装扮,一会儿傅粉,一会儿梳头,一会儿又想着香薰,看她如此,也只让她草草练习了一遍,我便随着乐师们到了仙乐厅的竹帘后。
乐师们忙着各自调试,我盯着不远处的箜篌,手又开始痒了。乐器都是乐师的心头肉,磨合出感情,断不愿轻易借人。我去问过,箜篌价格不低,买自然是买不起了,下次问问初雩先生,看他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让我碰碰箜篌。
帘外丝竹杂乱之声有一刻似乎停止了,鸦雀无声,有人在帘外小声说了句:“来了”。
渐渐地,由远及近,喧哗声如钱塘江的潮水从天边一点点奔来,最终成为摧山之势。纷纷扰扰比先时更盛,但细细听来,多是一些恭维之声。
“郕王殿下,您竟然也来了,我可是要告诉王妃的。”是个老头的声音。
“哈哈,种老相公,什么时候和本王喝酒,我可要学学你的舌战群儒。”这年轻一点的声音大约便是郕王了。想起了初入城的飞雪骑牛,我倒觉得他别有一番亲切。
“哎哟,相国大人也来了,我是忙昏了头,该罚该罚。”这是叶娘子尖利又柔媚的声音。
“自古美女爱少年,老夫毕竟是老了老了啊,哈哈”,这种老相公谦虚着,笑起来整屋抖动,梁上的尘土都簌簌地往下掉,感觉尘渣子落眼睛了。
“听说这老相国,年届六十,娶了十八个小妾,最小的比兰教习还小”后面有乐师悄声说。
“别说话,各自准备好,马上开始了”老乐师严肃地提醒到。
我狠狠瞪了那个多嘴的乐师,干什么拿我做比,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内心渐生隐忧,替人做妾,也是因为穷困潦倒身不由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衣食无着,生死悬一线,会不会也得甘心做小呢。
不会的,我宁愿就死,也不为妾。哼!就算皇帝亲自来求我嫁给他,不拿着皇后的头衔,本姑娘也定不答应。
推门而入,听这脚步声,来人不少。
“都准备好。”有人压低声音在帘外提醒,众乐师立马挺胸屏息提神,手要么轻触琴弦,要么嘴对着笛子,一触即发的势头。
可郕王和种老相公还是一阵不着边际的调侃,碰杯接盏,正当乐师们差不多有点懈怠的时候,我看那个拿着笛子的乐师都快将笛孔对着鼻孔了,忽听叶娘子响亮又不失娇媚的声音:“起乐!”
所有人为之一振,瞌睡虫飞得无影无踪,整个乐队大有挟风雷万钧而来之势,传入耳中的却是编钟轻击,箜篌弦惊,随之笛萧合鸣,古琴轻抚。
长河落日苍茫间,少年英雄陌上行,吴钩在身望四方,不破敌虏终不还。
隔着湘妃帘,赵安安曼妙的身姿翩翩而动,倩影凌波顾盼飞,回风流雪落还翔,只是,柔有余,力不足。
观瞻四周,谁曾想到一群歪瓜裂枣的乐师能奏出如此沁人心脾的曲调,最厉害的应该还数初雩先生。
这曲子是他按词谱的,知音律又写得一手好字,更重要的是脾气还特别好,可惜眼瞎了,不然多少姑娘要争着嫁给他。
“好,刚劲不失旖旎,质直不失缠绵。”这是郕王的声音,我这才知道曲终舞止了。
“嗯,有一些齐天乐的欢喜,还带着凤栖梧的雅致,更有从军行的大气,真正的白马翩翩少年行。”这老一点的声音是种老相公,“想当年我也有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气,只是年老齿豁,到底不似少年郎了。”
等等,这诗歌我貌似听谁吟诵过。
“哎哟,郕王殿下,种老相公也是谬赞了,安安,赶紧过来,谢过二位贵人。”隔着帘子,我都能感觉到叶娘子的喜上眉梢。
“我们说的是曲子。”这老少二人好似串通一气,异口同声道。
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宁静,静到呼吸可闻,还好我没有在外面,不用面对这等难堪,一旁有乐师压抑不住笑声,又一本正经咳嗽了一下。
“这叫买椟还珠。”不知道谁悄声补了一句。
“这个成语说得不对,这珠子到底不如匣子金贵。”
“都小声些,仔细惊扰了大人们。”老乐师低着声音训斥。
帘内呼吸可闻,大家静听帘外好戏。
“哦,安安跳得也好。”郕王的声音。
“嗯,确实不错。”种老相公也应和着。
“乐师们都有赏,安安要重赏。”郕王道。
叶娘子安安谢过,随后叶娘子对着帘子道:“留下四五人伺候,其余的都出吧。”
众乐师道了谢,叮叮咚咚收拾,我脚都跪麻了,而且屋子的熏香让我总想打喷嚏,还只能忍着,难受极了。听到出去,我率先立起掀帘而出。
这一出,只见满厅金玉,贵不可言,一群人站着,三四人坐着,大家齐刷刷把我瞧着。后面的乐师没有跟上来,貌似我走错了。
我吐吐舌头,匆匆一瞥人群中的叶娘子,弯腰道了个叨扰,复又进入帘内,惊魂甫定地从小门出了厅,只怕叶娘子的一顿唠叨是免不了了。
如今月上柳梢,驿馆那一带人烟稀少,我要不去榕树庵碰碰运气,当成是打听消息,没准儿还能胡乱将就一夜,可不比驿馆好多了。
穿过长长的过道,每个厅堂乐声此起彼伏,里面的膏梁纨绔豪掷千金,红粉佳人眼波横飞,这真是一个忘记忧愁的场所,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水晶玻璃灯让人眩晕,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映着金银的光彩,从炼狱中来到这里,真是恍然若梦。
“慢着——”一声极不客气的轻呵,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郕王要见你。”果然傲慢,但我兰木樨更傲慢,我又不是舞女,见我做什么。
“我是教习,不便去见。”我略略回头道。
“放肆。”压抑不住的怒气如碎玉四溅。
好熟悉,正欲扭头,叶娘子从后摇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