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立春过后的雨水淅淅沥沥,一直绵延到春雷阵阵的惊蛰,陵州城郊外的农人披着蓑衣耕忙于春雨中,管家说,江边那座庄子准备种一些高粱、麦子,今年雨水好,收成肯定不坏。
遥远的大罗,商人的驼队带来了拓达的消息,他正跟着国师学习各类政务典籍,而这简直令他头疼不已。
初雩先生也托人给我投来几封帖子,他实在是一个对万物生发极其敏感人。
这些帖子或是绘着一两样不知名的花草,或是三言两语写了某日踏春路过一处土地龛,土地公不知为何很像兰七。对此我不禁莞尔,兰七哥长得喜庆和善,事业有成,陵州雕塑菩萨神像的匠人倒有几个特别喜欢拿他做模子。也不知道兰七哥哥知道把他雕成了土地公,会怎么想。
这些帖子,我一律没回复,静静看过,小心翼翼藏在木匣中。
初雩先生还邀我去花朝楼品听他新谱的一首曲子,而我也让人推辞掉。
说不上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与害怕。
我害怕复杂,大约是因为我本身思路简单,这使得我很少将自己卷入乱麻或是钻没有尽头的牛角尖。
坦荡洒脱,是我对生活的追求。
三月三日上巳日,玉容郡主的滨江苑又邀宾客,这次的活动品类很多,曲水流觞,江边濯足,采香草,听说滨江苑还有一处温泉,四季不断。本来上巳日就是为了祓禊消灾,有温泉可泡着实让这次的盛会比梨花宴要有趣许多。
我特地打听了萧琰,他貌似不会来,实际上他很少参加这络绎不绝的聚会。
其实梨花宴那次,也是郕王相约的,可到了梨花宴,郕王犯了病,于是孤零零的萧琰赴了冷冷清清的梨花宴,大约心绪不佳,于是才在滨江苑门口把闷气撒在我头上,这个结论是我冥思苦想好几天推测出来的。
十几日的春雨把我憋屈在房里,整个人都快发霉了,我得去透透气。
在滨江苑,我碰到了初雩先生,他没有带琴,远离众人,安安静静坐在江湾一处白石上,若有所思。
我友好地向他打招呼,他表情淡淡,有礼貌但是很有距离感的态度让我心头掠过一丝凉意。
这种凉不像是萧琰出现时的那种凉,后一种凉是恐惧害怕,而前一种凉,只会令人沮丧与空虚。
“你精神不怎么好,可有心事?”我顺势坐在他旁边,白石洁净平整,从这儿望过去,视野极好,几只白鹭点过水面。
他却忽地一下站起,好像躲灾星一般“姑娘还是离我远一些吧。”语气虽然冷,可声音却悦耳,让我恨不起来。
其实我对初雩先生的躲避是无意识的,我猜到他可能心有不快,却没想到他会表现得如此强烈。
“你是皇子。”我嗫嚅着
“姑娘出生越国大族,区区一个皇子还能吓到姑娘。”初雩先生冷冷说到,甩袖要离去,蓬儿忙上前准备搀扶。
“可你是一个很惨的皇子。”
他瞟了我一眼,苦笑道:“姑娘多多保重,我自会离姑娘远些。”
我想初雩先生大约错看了我。
三个官宦小姐过来要拉着我斗草,和瀛洲一样,一起采一堆草,然后看谁知道的草名多,她们浪漫天真的笑脸背后是初雩先生和蓬儿一高一低两个单薄落寞的身影。
因为心绪不佳,我老是输,她们几个便罚我去端甜酒给她们喝。
愿赌服输,我慨然领命。
经过湖心亭的时候,听得一声,“怎么,你不愿意吃”声音不大,却冰冷浸骨,好似带着地府的诅咒,让这人间春色瞬间凋零殆尽。
宽阔的白玉石桥连接着江心一座两层八角沉香木凉亭。初雩先生跪在凉亭内,他面前那个众人小心围着青衣散发微有髭须的男子不就是皇帝么。
今日的皇帝和当日我在熏风殿所见的和善文雅的男人可谓大相径庭。
尖长瘦削的下巴微微抬起,黄皮贴着颧骨扯出一道笑褶,眼中却不带任何温度。
“好大的胆子,皇上赏你吃的,你岂能不吃。”侍者的呵斥声特别刺耳,几十人围观的所在端的是安静异常,好似一尊尊塑像一般。
我躲在桥边一块嶙峋兀立的怪石后面,腿微微轻颤。
初雩先生低着头,不为所动,风吹着他素色的发带,自由轻扬。
皇帝不急,狗腿子更急。
初雩先生的沉默刺激了侍者的自尊,他跨步上前,手伸向初雩先生,似乎想撬开初雩先生的嘴。
而初雩先生猛地抬头,眼神高傲又锋利,他毕竟是皇子,骨子里尊位者的威严峻厉使这个卑贱的狗腿止住了不安分的手。
皇帝不慌不忙,从另外的侍者手中拿过一个小小的琉璃彩绘鼻烟壶,放在鼻尖,轻轻闭着双眼,颧骨耸出,嘴角带笑,打了一个夸张的喷嚏。
蓦地,他睁开眼睛道:“你母亲可还好,说起来,我是很久没见过她了。”满脸的笑褶,故作亲热的话语,一股凉意从我的后背逐渐蔓延。
“你不接受我的好意,这也不妨碍。只是送出去岂有收回的道理,要不我把这份好意转送给你的母亲。”
初雩先生的母亲是榕树庵的师太,看年纪,皇帝应该是初雩先生不同母的哥哥。
“我吃。”初雩先生昂起头,惨白的脸色衬着薄唇的鲜红,如玉的面孔显出某种决绝。
这药丸就是皇帝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