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长云公子摆了摆手,“唉,我也只是说说,张兄啊,其实你来两天了,还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为什么会成为穿越者呢?”
“啊?你问这个啊。”
长云眼神一凛,赶紧抢先说道:“我当时被选召的时候,其实不是很愿意去陌生的世界。你不觉得难接受一个世界的人没有尾巴这种事情么?”
白衣公子转过身,掀起衣摆,缓缓露出了一条耷拉下来的、通体赤红的狐尾。
“你看,我从小就带着一条尾巴,我见到的所以人都长着尾巴,可我去了你们的世界后,发现你们和我们不同,说实话我当时可吓坏了,习惯了很久才敢出门。”
张柯也学着他撅起屁股帘子,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朝天晃动,“其实也还好吧,我被选召也就是一个月之前吧。我在地球是个作家,我希望写一个很好的故事,当我知道自己能来不同的世界采风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接受了。我所希望的就是不同的体验,能刺激我的灵感。”
“这样吗。”长云手托着下巴,沉吟思索了一阵,“那预祝你成功,怎么说来着,新书大卖!”
张柯露出一个苦涩笑容,“你还说习惯了很久,连新书大卖都知道。”
“哦,对了,这个东西还给你。”长云公子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盒子,“刚刚借用了一下,你们两个的时间好歹保住了,不过估计不能用了吧。”
张柯接过铜盒,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没多说什么。
又聊了很久,张柯发现这个卸下了文邹邹外壳的古人还真聊得来,从工作到人生经历,到理想,有什么说什么,开始张柯还有些忌惮,但很快话匣子打开了,也逐渐对这个年轻人不那么留戒心了,两个世界的人扯着现代汉语谈天说地,时不时来一句荤话,就两个字,痛快。
这不禁让他想起来曾经大学里几个兄弟吹着罐装啤酒侃大山,从半夜聊到天放亮,眼睛熬得通红,嗓子也喊哑了都挺乐呵,那时候年少轻狂,什么都敢想都敢说,一言不合就飙脏话,真心话都是那几年说完了。
到了后来,他拒绝了几个讨厌的offer,做了曾经不敢想的作者,只是觉得有意思就做了,自那时候到现在,多久没这样谈天了?他记不清了,因为当年的兄弟啊,都已经是要考虑房贷和奶粉钱的穷人了,没有心力和他说这些废话。
可这人活着,没有几个知心的混蛋废物时不时对你骂几句掏心窝子的废话,拉着你去街边大排档吹瓶子,活着也没什么劲头。可惜,张柯很少遇见那样的混蛋了。
两人就一直聊着,等东边的天空泛白,千万束金缕打下来,清风吹过池塘,清新空气涌着弥漫开,张柯伸了个懒腰,精神为之一振。
“嗯!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张兄,我也该告退了。改日有时间再叙,在汴梁玩的愉快。”
张柯不知不觉呛了口凉气,一个喷嚏打出来,捂着鼻子忙不迭点头,“啊,好说好说,我还要到处逛逛,看看能不能取材呢,回见。”
长云公子笑了笑,背过身,不紧不慢离开了。张柯一路跟着送到了门口,目送他走进薄雾笼罩都巷中,摇醒了靠着马车打盹的小厮,他坐上马车前,又回头欠身一作揖。张柯顿时有些剑眉星目侠客依依惜别的既视感,潇洒地抱拳回应。
马车吭哧吭哧愈行愈远,张柯转身回到亭子,看着那个罗裙少女半靠在石椅上,抱着手臂,因为着凉了似的身体微微颤抖。
“投影指令,平板。”张柯凝聚精神默念道。
他伸手一引,几束沙流从附近汇聚而来,在他手上逐渐凝聚成一个电脑的形状。打开电脑,切出一个黑色界面,他顺手敲了几串代码,按下回车,运行。
春霁的身体泛出盈盈光泽,接着她的肌肤和衣饰都忽的褪去颜色,变成了岩石一般的灰白,就如同一具栩栩如生的石像。咔嚓一声,这具身躯轰然坍塌,化作一阵尘埃飘落。
“你就在地球好好待着吧,别凑热闹了,我可没有功夫担心呐。”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转过身,这个一身淡蓝色劲装的青年快步前进,一个飞跃跨过了门槛,稳稳落在门外的石砖上。他掸了掸身上尘土,一步越下台阶,站在街道中央,同时两手伸出拇指和无名指组成相框形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框住了冉冉升起的一轮太阳,露出一口白的耀眼的牙花。
降落在汴梁的第三天,正事没有办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张柯决定好好放空一下自己,不管那些搞不明白的勾心斗角,就当这个世界是个旅游景点,自己就做个采风的看客就好。
这样一想,中古世界篇的主体故事就定为一次基调轻松的旅行日常好了,今明两天就逛一逛这座城市,吃喝玩乐体验一遍,等回去以后,航班落地可以写稿,这两周的任务就算定下来了。
“得嘞,今儿个是个好天,咱也在人间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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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楼坊,鸿来楼,一辆素净马车停在了门外。
掌柜是个从头到尾都能看出来真诚二字的实在人,身材宽胖,他老早就听见了车轱辘滚动的声响,忙不迭放下手头活计,踏着厚底布鞋跑出来迎接。
一身白衣的公子轻松跳下车辕,矮胖掌柜揖手一遍后就跟在他身边,公子含笑点了点头,一面问着昨晚经营状况,一面跨过门槛,一起上了二楼。
“嘿,那小谁,勤快点!别板凳擦破皮了知道吗,都擦干净摆好!半晌午就要来人!”掌柜的慢一步上楼梯,对着下面一位伙计喊了一声。
“是,掌柜的!”
他脚步兀地停下,转过身,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粗短手指又指向另外一个时不时点头的小伙计,“嘿!说你呢,机灵点!一觉睡到日头响了还没睡够是不是!”
白衣公子此时靠在二楼栏杆上,有些好笑地往下望,语气轻松道:“行了老许,别老折腾这几个了,平日也没见你多勤快。”
掌柜的转身尴尬笑了笑,公子又朝那两位伙计喊了一声,“你们两个,事情做好了就找掌柜的结这几天的工钱,每个人多加半贯,这两天不开张了,回去歇着吧。”
那两个原本有些蔫巴的伙计一听这话瞬间涌上来十二分的精神,止不住地点头哈腰,“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被称作老许的掌柜随公子上了二楼,先是一声不吭,到了跟前,却是满脸地疑惑说不出口。
公子看他这副憋气的样子,没好气地说道:“行了,别一副屙屎屙不出的样子,有话就说。”
掌柜的拍了拍自己满是肥肉的脸颊,哎呦了一声,“我的公子啊,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是,您不坐镇客栈的这些日子,我是日日念夜夜想,就盼着您回来,不然那几个吵吵闹闹要拉您喝酒的爷,我根本招呼不过来呀!您是不知道,他们这几天就赖咱这喝酒了,几个高猛大个的下人站在门口,当街恶犬一放,那正经客人是一个都不敢进来呀!”
白衣公子坐在一张桌子边,一杯杯喝着茶水,表情平淡,摊了摊手,“那些人闹归闹,都是脚下闲不住主子,找不着我自然要走的。”
“哎哟喂,我的公子呐,您可别这么说,那几个祖宗都快把心长在这儿了!您再不回来,咱这酒楼生意就彻底甭做了!这几天,那些熟客都涌街对面挂月楼去了,连那个几个吹胡笳卖艺的、说演话本的都敢不往这儿赶活了!”
公子足足灌完一壶茶水,听老许发完牢骚,转了转眼珠,还是无所谓道:“反正挂月楼也是我手下的营生,不亏,倒是你啊,一天尽算糊涂账,那几个又嗜酒又狎妓的爷可金贵着呢,都是汴梁横着走的军功贵胄,我要是真拉拢到那几位,能借着家里人发难,让宫里那几位大人松松口,再把私营盐铁的专权给漏出那么一点,可不比开酒楼来得痛快?老许头,你当年可是马帮里的扛把子,怎么就真宁愿一辈子待在这汴梁城里窝囊?你不清楚那北边迟早要干起来?”
方才还能说会道的矮胖掌柜忽然闭了嘴,喏喏接了一句,“这,这不是内人又有了么,我都有两个儿子了,还指望着他们安稳长大,将来考个功名顶个官帽子什么的,总比我提心吊胆讨生活要强。公子啊,我也跟了您七年了,这七年哪天不是枕着箭筒才睡得着……”
“出息!有儿子又如何?做官,你他娘的就只想着做官!”公子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抓起桌上的筷子一把摔了出去。
“这不是……我年纪也大了嘛……不不,公子,我没有说家您的意思……”
“够了!”
白衣青年站起身,眼神不定好一会儿,才扶着额头缓缓落座,黯然神伤。
于他而言,世上最不愿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和那个远在公堂之上、同父异母的哥哥相认;第二件,便是听有人当面说要去当官。
他太恨自己的出身了,虽然这憎恨很无力,但他恨了整整二十七年。因为当年一个姓许的马夫将他带入一处珠光宝气的宅院,他才知道,自己的本家是多么气派无双的高官门第,而那个他应该叫一声爹的男人,却是意图将他丢下井淹死的混账,因为他不是嫡子。
并且他天生异象,没有尾巴。
在这首善之地为官三代的吕氏,香火延续至今,只有这一脉,却苦于没有嫡长子,于是他被认为带着煞气而生,这是家门不幸。
吕长云恍惚了良久,想起那个卑微一生、临死都不肯抬头正视那个男人一眼的母亲,她那副悬梁惨状,这个年轻人一辈子记得。
轰隆隆——
天上打了一声闷雷。
一身白衣如素缟的白衣公子踏着二楼吱呀作响的木板,推窗而立,风雨如针吹打在脸上,冷风乱灌,扰散了鬓发。
他扯下那只绑在身后的狼尾人裘,脸颊靠在上面蹭了蹭,好似还能感受到那个死去多年的温婉女子的温度。
“娘,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