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微寒。

戈登路，大世界舞厅，高高门阁上的霓虹灯煞是好看。

霓虹灯和上海这座城市很搭，上海像一个二年华的少女，总是多愁善感，所以上海的天气常常不好。但这样的少女又是最斑斓多彩的年纪，像极了绚烂的霓虹灯。

林权不常来这种地方，有限的两三次也是被苏灿强迫而来，苏灿能在这里找到快乐，但他找不到。

沿着舞厅内昏暗的灯光，林权坐到了墙角的某个卡座。

舞台上歌女在唱着他没听过的歌曲，旋律简单，清脆好听。但林权还是认为，在这个时代最好听的歌曲是送别。

可惜，他周围的人都不爱听，觉得太伤感。

林权瞧着舞台，怔怔出神。

他自然不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毕竟他从不做无用之事。

按照他和苏世伦的约定，他必须要帮苏灿成为一方大亨，也就是成为一方行会的会长。

遍观上海滩行业，像纺织，金融，矿业这些大行业林权根本不做考虑，这些只得其一，在上海滩便是风云人物，仅凭他和苏灿，再加上苏世伦都不一定能吃下。

中等行业，再考虑苏灿本身为数不多的爱好，结果一目了然—影院。

影院其实也是舶来品，在中国叫戏院，但自1905年出现了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影院便在中国迅速发展起来。而今，在上海影院足足有将近一百家。

这个时代娱乐项目稀少，所以影院市场很值得期待。再加上影院票价从一角到一元不等，只要经营到位，盈利也十分喜人。

影院经营除了考验影院经理的宣传经营能力，和一家影院能否有优秀的片源也有十分重大的关系。

如今电影院多和各大电影公司签订有合同，电影公司自然也偏向合作熟悉的公司。林权有心两方面发展，一边找电影公司签合同定片源，另一边也建立自己的电影公司，专门为自家影院供应片源。

电影公司的第一部电影林权已经想好，如今正是鸳鸯蝴蝶派盛行，多为哀怨爱情故事，投其所好才有可能打响第一炮。

如今上海滩红透顶的舞女每天陪客人跳舞可赚千块，住别墅洋房，出门有轿车接送，更雇有丫鬟照顾起居，出入豪奢。如果这样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结局再因悲剧收尾，想必定能赚够眼泪。

所以林权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选角。

一个真正的舞女饰演舞女，想必更有说服力，反正这时代本开始就没有专业的演员。

而一个红透的舞女，更是自带宣传效果。

“你不快乐？”

自黑暗处传来一道很沙哑的声音，林权这才注意到原来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灯光昏昏暗暗，仔细看也只能瞧出这人身穿暗红色旗袍，可以确定这是个女人。

这女子的话是一个疑问句，又似乎是一个肯定句。林权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有这种定论，他不知道是他那张冰山脸的缘故。

若是往常，林权是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的，但今天，却莫名了来了几分兴趣。

“往往这样说的人才不快乐。”

女人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林权会这样说，声音中听不出情感道，“你说人为什么会不快乐？”

“大概是期待没有得到满足。人常常对很多事情抱有期待，比如看见别人衣美食足，自己也想拥有却无法拥有。比如士子寒窗苦读，本以为会金榜题名却名落孙山。比如窈窕少女期待遇见如意夫君，却媒妁之言草草嫁人。世上不快乐，大多皆因如此吧。”

女人没想到自己的提问会得到解答，于是留在林权身上的目光更久了一点，但她并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按你所说，人就不该想像？”

“确实不该想，乡中老农终日耕作，旦想有天灾人祸，岂不惶恐度日？少女情怀一想要嫁给庸庸之人，岂不顿觉人生黑暗？壮硕青年一想时间流水，数十年后就要病死床上岂不辗转反侧？”

“按你所说，想好的不行，想不好的也不行，这人该怎么办？”

“目光长远，万事皆悲。活在当下，且行且珍。”

女子咀嚼着这十六字，这才借着昏暗灯光第一次打量起林权，一身洗得已经有些发白的青袍，文质彬彬，瞧着岁数，也还很年轻。

“你是教书先生？”

林权嘴角微翘，“这么明显？”

“看你样子是个读书人，观你面目像是第一次来，在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却目光清明，想必是有些阅历，自然不是青涩学子。又能说出长篇道理，那定是教书先生无疑了。”

林权没有给予回应，反答道，“既然姑娘猜了我的身份，我也猜猜姑娘的身份？”

黑暗中没有回应，林权自当是对方应了。

“虽然刚开始没有察觉到座位有人，但姑娘出声后我才注意到有股淡淡的清香，这香水清雅十足，不妖不浊，想必价格不菲。而这舞厅女性向来只有两类，一为男方女伴，一为应酬舞女。”

女子脸上闪过一丝自嘲，“那先生认为我是哪一种？”

“一位正伤心的可怜人罢了。”

女子已经不知道今晚是多少次愣住了，片刻后，她才开口道，“相见便是有缘，今晚你的酒我请了。”

“请这杯水就好。”林权将手中的汽水一饮而尽，“天不早，我该回家了。”

女子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很有意思，但她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林权扭身，也笑了。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萍水相逢，不问姓名，分别也很是洒脱。

这是他想象中的江湖，本就江湖客，相见有缘，分别亦有缘。

但无论是姚圣，于魁，常四，徐明辉，心中都没有这几分修为，或贪或争，是凡人却非江湖人。

今晚虽未找到合适的演员，但有这样的一次经历也不虚此行。

待到林权离开，不知何时，一束灯光忽地打到这个卡座。

女子妩媚众生，烈焰红唇！

她是方清，上海滩第一舞女，第一交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