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当路56号,俞府。
如今上海滩多以住洋房别墅为荣,但俞府却是中西结合,主体为洋楼,整体是两进两出的宅子。
这和俞寒山的经历有关,俞寒山今年五十有二,本是农奴出身,那时最羡慕乡间地主的大宅子。后来家乡起了水灾,便跑了出来,摆过地摊当过货郎,后来做了电影放映员,逐渐发达,却依然记得未发迹前的梦想。
今日是俞家午宴,俞寒山端坐主位,大姨太卫氏在左手边,小姨太阿柳在右手边,俞锦书坐在末尾,一直低头默默夹菜吃饭。
俞家规矩很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用完午饭,堂上只剩下俞寒山父子二人。俞锦书漱口之后才问起正事。
“锦书,收购万国院线进行的如何?”
俞锦书身子笔直,目光平静,“卡特给出的底价是一百二十万,目前还在谈判中,估计短时间还拿不下来。”
“你有没有怪父亲给你定下一百万的标准太过苛刻?”
“我怎么会怪父亲?”
俞寒山挥手示意俞锦书坐下,“你回国这两年相继推出三部电影,为公司赚了不少钱,我和公司老人都看在眼里。公司肯定是要交给你的,但是你必须要有说服众人的能力。万国院线地理位置优越,虽然目前经营不善,但一百一十万还是值得的,可如果你能用一百万谈下来,我想整个公司都将会对你的能力十分认可。”
“我明白父亲是在为我铺路,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俞寒山捋捋胡子,笑咪咪道,“我当然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现在谈完正事,再谈谈私事,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回国就选择搬出去,若不是我定下每周必须回来吃一次饭,我都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你一次。”
“父亲,你也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忙,学校,话剧社,还有公司,住在外面也方便。”
“住在外面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父亲尽管说。”
“赶紧成婚。”俞寒山一脸认真,“如果有个人能在你身边照顾
你,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放心。”
迎着父亲关怀的目光,俞锦书却目光闪躲,“父亲,我不是已
经和您说过,我现在只想以事业为重。等到我做出一番事业,我自然会成婚。”
俞寒山眉头跳了又跳,一股怒意顿时控制不住,“做事业!做事业!事业什么时候能做到头?你又想做多大的事业?你已经二十八岁,必须要结婚!”
“我说过我现在不想结!”俞锦书针锋相对,对于父亲莫名其妙地发怒他已经见怪不怪。
“我是你父亲,只要你还是我儿子一天,我说的话你必须听!”
俞锦书嘴角闪过一丝嘲弄,这就是他不愿意回家的原因之一,他觉得在俞寒山眼里,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听话的工具。
“父亲,我有自己的思想,有我自己的意愿!你能不能尊重下我的想法?”
俞寒山脸色漠然,“上海滩像你这个岁数还没有成婚的有几个?我已经够尊重你的想法!我会托人给你说门亲事,到时你只要出面答应即可,其他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妥当。”
俞锦书直接摔门而去,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俞寒山面色如常,眼神幽幽,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微风,外滩。
两个人趴在栏杆上,远眺江边。
俞锦书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不舒服会来找林权,这个经常来找他改剧本的人。
也许是这个人活的太纯粹,只为心中的文学理想而活,这曾是他最羡慕的模样,可他再也不可能这样。只有他知道,文学已经不是他的梦想,只是他的工具。
至于原因,他会永埋心底。
“林兄为什么会约我来江边?”
“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这一望无际的黄浦江,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渺小到悲伤都似乎不是那么重要。”
“我很羡慕林兄的纯粹和旷达,只是我注定是凡夫俗子。”
“俞兄还记得我的剧本在讲什么故事吗?”
“上海滩有名的舞女爱上了教书先生,舞女为他放弃了优渥的生活,甘愿相夫教子,但教书先生却忍受不了别人议论,将舞女抛弃远走他乡,舞女万念俱灰下投河而死。”
“那俞兄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结局会是悲剧?为什么不能是教书先生和舞女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俞锦书想了又想,最终无奈道,“还请林兄赐教。”
“因为在心里我们就认定这注定是一场悲剧!为什么会有这种下意识的认为?因为众生皆苦,在这个世道,苦难已成为常态,每个人最习惯的就是悲剧。”
“林兄的安慰还真是别出声色。”俞锦书一脸苦笑。
“难道不是吗?从呱呱坠地开始,求学,糊口,工作,婚配,家庭,哪件事不难?”林权面色淡淡,“所以我们可以换一种角度去想,我们不是遇见一件件苦难,而是本来就生活在苦难中,可我们依然活着,如果活的还不错,这岂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又有什么困难能压过这种开心?”
俞锦书哈哈大笑,他已经许久没有笑过这么开心。
“俞兄为何发笑?”
“笑林兄的歪理!笑我为何悟不透这股歪理!”
俞锦书笑着笑着脸上满是自嘲,有句话他没有说,这辈子他可能都悟不透了。
林权依然面色平静,“在一周前,我遇见一个姑娘,她同样很不开心。她问我人要怎样才能开心,我告诉她,目光长远,万事皆悲。活在当下,且行且珍。今天我把这十六个字送给俞兄,希望能够帮到你。”
俞锦书咀嚼着这十六个字,不但没有解脱,反而心中更是悲伤。只是这悲伤他谁也不能说,因为太过惊世骇俗,会遭众人唾弃。
他越发觉得林权那句话说的很对,人生果然就是一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