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竣工之日,石崇已经请他们来游览过好几次,各处的亭台楼阁等命名题字的事情都是在这些朋友帮助下完成的。他们时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金谷园落成之后,自然是第一聚会盛地。人们见他们总聚在一处玩乐,遂戏称他们“金谷二十四友”,除了权倾天下的贾谧,富甲一方的石崇,石崇的外甥欧阳建,还有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潘岳,名满天下的南方名士陆机、陆云兄弟,左贵嫔之兄左思,以及郭彰,杜斌、王粹、邹捷、崔基、刘瓌、周恢、陈眕、刘讷、缪徵、挚虞、诸葛诠、和郁、牵秀、许猛、杜育等人,当然,还有刘琨和他的哥哥刘舆,这些人尽皆世家出生,在朝任职,大晋朝廷的一举一动,都与他们的前程息息相关。
金谷之晏,他们二十三人自然是首请之列。随后依次是留在京城的各位王爷:梁王司马肜、赵王司马伦、淮南王司马允、吴孝王司马宴、豫章王司马炽、东海王司马越、竟陵王司马楙,等等。
晋室被封王的有27位,但大多都已前往封地,留在京中的只是少数,所以按照顺序排下来,倒也不算太多。真正让人头痛的则是世家大族,颍川陈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等等,不论如今是否在朝中身居要职,却是马虎不得,一个也不能疏漏了,只因他们互相结亲,休戚与共,难分彼此,谁也不能得罪。
石崇是极其好面子的人,贾谧又喜欢热闹,所以,趁着上巳节之季,有心巴结贾谧,同时也好显摆自己的财富,便广发邀请函,遍请洛阳的公卿贵胄来金谷园嬉戏游乐。
石崇斥巨资建造的这座园子,请的是当时最为著名的能工巧匠,尚未完工,就已盛名在外,这些年被人们传得有如天上人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是怎样的花团锦簇,美景如画,能有机会一瞻其风采,被邀请之人自然是乐得前来。
巳时刚过,园里已经是人影翩跹、笑声朗朗。石崇家的婢女也与别家不同,俱是着锦饰玉,往来穿梭于回廊曲榭之间,分花拂柳而过。大好的春日,天空澄澈,阳光绚烂,各色娇花次第绽开,红的桃花、粉的樱花、白的梨花,和着那春风摇曳生姿,漫天飞舞,时不时一阵花瓣雨飘洒下来,款款落在那盛妆的妍丽仕女、鸿生俊儒身上,真个是花比人娇,人比花艳,分不清人在花丛中,花在人丛中,只道是人与花,两相宜。
石崇看了这般富丽景象,高兴的合不拢嘴。
羊献容被侍女迎进去的时候,只觉眼前光艳炫目,定睛一看,原来东西两向的步障尽皆用锦缎装饰,两旁的侍女亦是风姿绰约,身佩美玉,头戴金钗,口含异香,晨光照耀之下,金光闪闪;微风拂过,环佩叮当,香风阵阵。饶是世家出身,见此情形,羊献容也不禁微微咋舌,正自观望之际,却听得后面一个声音传来:“容妹妹。”
羊献容转身看去,却是傅姆既妒且羡的当朝太子妃王惠风,当即裣衽施礼:“参见太子妃。”
“快免礼。”王惠风快步上前扶住她,不住的上下打量良久,方才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这丫头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等明年行了笄礼,羊府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
“姐姐。”羊献容掺住她的胳膊拖长了声调撒娇喊道,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你的事我可是听说了的,这会儿又在我面前装糊涂。”王惠风见她害羞,带有几分宠溺的嘲笑。
“我可没有什么事敢在姐姐跟前隐瞒,姐姐倒说的什么事呀?”羊献容知道她说的是刘琨,不过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装糊涂到底。
“自然是……”她本待说出口,见不远处有人走过来,又闭上双唇,将戏谑的神情收起,换了口吻,正儿八经的说道,“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说也罢,咱们快走吧。”
羊献容见她忽然间变了神色,不明就里,只得跟着她,在侍女的带领下穿过那锦步障,向前走去。
走过步障,穿过游廊,来到一处水榭,远远的就听见里面传来笑语声,两人一进去,只见里面人人高鬟云鬓,襦服纱裙,个个戴金佩玉,光**人,绣带飘摇,婀娜婉转,宛如进入王母瑶池、蓬莱仙宫。
众人见王惠风,都转过身来,齐齐裣衽,王惠风倒也没太客气,平静回道:“免礼。”随即在一旁坐下,四处打量,侍女端上茶来,她只轻轻啜了一口,便放下,问道:“可知道鲁公夫人在何处?”
那侍女摇摇头,“奴婢忙着端茶水,不曾注意到,太子妃若是要找鲁公夫人,奴婢这就差人去找。”
在座的,有一位年纪较长的贵妇人见状说道:“鲁公夫人一早就过来了,刚才还见到,想必是见那边樱花正好,赏花去了。”
王惠风和羊献容看过去,知道那是东海王妃裴氏。王惠风见状,站起来笑道:“多谢王妃相告,既如此,我也去赏赏樱花。”说着迈步朝水榭另一边敞开的门走去。羊献容不敢托大,朝裴王妃行了个礼也紧随其后。
鲁公夫人王景风与王惠风是亲姐妹,两人的父亲正是当朝太尉、清流领袖王衍,王衍本人长得玉树临风、秀美非凡,两个女儿却是姐姐景风遗传了他的长相,惠风稍次一些。从小到大,景风走到哪里都占尽风头,惠风心里难免有些难过。
原本,她嫁的是东宫太子,除了中宫皇后,谁都比她低了一头,谁知贾谧仗着是皇后贾南风的外甥,处处颐指气使,生生压过了太子,如此一来,她这太子妃自然也被姐姐景风压着,心里头如何能平顺?
不过,她到底是识大体之人,总归是自家姐妹,无论是为了家庭的颜面,还是为了太子的前程,在外人面前,她都保持太子妃的气量,不与姐姐争执。
两人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樱花园,果见一大片盛开的粉色樱花下,站着三位丽人,羊献容只认得王景风,不认得另两位盛妆打扮的女子,王惠风却认得,那是她的两个小姑子,皇后贾南风的两个女儿,如今正待字闺中的河东公主和弘农郡公主。
羊献容打量着两位公主,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盛装华服之下是两张清秀的脸庞,心里想着,外人都传言,皇后贾南风奇丑无比,可见两位公主的模样,虽不是绝色,却也是秀美非凡,她们的母亲又怎会丑如无盐呢?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着,那边两位公主也在打量着初次见面的羊献容,洛阳城中游手好闲的游侠儿评了个“洛中美人榜”,说是绿珠第一,羊献容第二,连她们眼中堪称国色的王景风都只能屈居第三。心里时常好奇,这绿珠和羊献容到底长得何等模样,今天来到金谷园,自然是有机会见一见绿珠,不曾想,先就见到了羊献容,看她淡扫峨眉,轻吟浅笑,虽然尚未及笄,却是出落得匀称有致,落落大方,不说五官长相,单论气质,自己这出身在皇宫里的金枝玉叶也盖不住她,心里不免有些郁郁不快。
待几位依序行过礼,介绍完毕。王景风便向惠风问道:“妹妹这一向可好?”
“托姐姐的福,一切都还好。”
两位公主和羊献容都是极其聪明的人,见王景风此时没有丝毫觐见太子妃的礼数,只以姐妹之礼相见,而王惠风这话里,也隐约有股火药味,立马就感受到樱花树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况且她们三人待在一起,互相暗地里较劲也实在没意思,两位公主立刻便找了借口要去别处玩耍,双双走开。
羊献容刚刚从水榭外的游廊上过来时,就已经对一旁的风景着迷了,见此情形,遂也笑道:“这里风景甚美,我先四处看看,两位姐姐先聊着。”
“也好,不过你当心点,别跑远了,一会儿叫我好找。”王惠风在羊献容面前总是不自觉的当起了大姐姐的角色,似乎有责任照料她,此时见她离开,急急忙忙叮嘱道。
“有丫头跟着的,丢不了。”羊献容说着,脚步却没有停,朝着另一边的青石桥跑去。
原来水榭对面是一座拱起的小山坡,穿过青石桥,即到了上山的石阶,两旁藤萝蔓延,间歇长着一株株碧桃、丁香、海棠,等等,争奇斗艳的开满了整整一山坡。羊献容早早注意到山顶的亭子,那是一座小巧的六角亭,奇巧的是并无檐顶,亭中植有几株紫藤,紫藤花开,覆盖在顶上,向边沿垂下,形成紫色花帘,煞是惹眼。
羊献容与婢女采文、荟质一边欣赏,一边赞叹金谷园面积之大,装饰之华丽,构筑之精妙,“石卫尉可真会享受。”
“石卫尉号称洛阳首富,这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听说这园子里还有一个珊瑚馆,里面陈列着各色异域珍奇宝物,那些东西,许多可是连先帝都不曾见过的。”
“连皇上都没见过呀?”荟质惊讶不已。
“当初石卫尉与先帝舅父王凯将军斗富,先帝赐给王凯一株一棵二尺多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堪称世之珍品。然而,石卫尉见了,拿起一把铁如意当场就敲碎了,众人大惊失色,谁知,他二话不说令下人搬出一堆珊瑚树,皆有三四尺高,光艳夺目,远胜于先帝赐的那颗。”
这故事,羊献容也是从父亲处听来的,真真假假不得而知。采文、荟质听了,却是瞠目结舌,她们从来不曾想过,这世间会有人的富有程度超过皇帝,二人摇摇头,跟在羊献容后面循阶而上。
羊献容走到亭子里,欣赏着那一泓涧水旁的依依垂柳,以及水榭两旁四散扩去的雕栏画栋的游廊,只觉心旷神怡。侍立一旁的荟质见石阶下方远远的有人迤逦而来,提醒道:“梁姑娘来了。”
羊献容看去,梁兰璧与两个丫鬟正拾级而上,笑道:“这一处美景,独让我欣赏了这半日,你可来晚了。”
“正是见姐姐欣赏了这许久,才忍不住前来看看。”梁兰璧走上亭子,与羊献容并排欣赏那远处的风景。尚未观赏完毕,就听见远处传来喝彩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
“走,去看看。”梁兰璧拉着羊献容的手就要走。
“这,是不是不太好?”羊献容与梁兰璧年纪相仿,都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梁兰璧是梁芬之女,乃是安定人,迁居洛阳不久,边塞之人,礼仪之上难免疏漏一些。而羊家门第最是崇尚儒学,尊礼重仪,羊献容性子虽跳脱一些,却也不敢过于出格,前方显然是男宾游玩之所,难免有点犹豫。
梁兰璧见她站立不动,知道她素性儒腐,遂使劲拉她道:“怕什么,难得放松一日,咱们还不能好好玩玩吗?”
羊家几代下来,男孩倒不少,可女孩只有羊献容这一个独苗,又是羊玄之夫妇的独女,当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她自幼就生得粉妆玉琢,白白胖胖的小人儿,穿着粉红的罗裙,跌跌撞撞的见了人就要抱,哪个看了不是爱上心头、喜上眉梢?
世家门第,女孩儿也要知书识礼,到了五六岁,要开馆授学,但虽是京师重地,但为一个女娃儿专聘西席,也未免落人口舌。经不住羊献容再三请求,族人同意,便将羊献容送到族中一处学堂一起学习,兄弟姐妹一起做伴读书。
到了十岁,眼见着长成大姑娘了,才将她叫回来,以针黹女红等女孩子的规范教她,让她收敛性情,做个温良恭俭让的大家闺秀。到底是年轻,雕琢起来也容易,三四年的时间,将那淘气的脾气着实洗去不少,人变得乖巧听话,谨守礼法,才十四的年纪,便颇具世家女子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