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羊献容一直期盼着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但到底，随着气温越来越低，北风越来越刺骨，十一月，终于还是到来了。

冬日的洛阳城，已是一片肃杀，暴虐的北风挟带着寒冬的冷峻狂吹了好几日，似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污垢吹散干净，上巳节的繁花，中秋节的桂花，重阳节的菊花都不见了踪影，留下的是满树的枯枝败叶和有气无力伸向高空的枝桠。

初七，人们在听了一夜的北风醒来时，讶异的发现，狂风已经停止，那漫天飞舞的枯枝残叶早已被吹散干净，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像是被彻底的清洗过；铜驼街那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连丝灰尘也看不见，这样凛冽的北风，往昔并不常见。点缀洛阳城的，除了那雕栏画栋的高楼宅第，便只有偶尔现身其间的青松翠柏。

皇帝大婚，举国同庆。

羊家居住在东阳门永安里，靠近宫城东北角，这一带居住的都是豪门显贵，里坊外停的都是高头大马拉着的豪华车舆。羊家住在永安里最尽头，平常并不显眼，自从羊献容被宣召入宫为后以来，这条里巷成了洛阳城最为引人注目的街巷，日日门庭若市，人流穿梭不息。

从永安里到铜驼街，早些日子就已经开始清道了，不相干人员都要隔离开来，街道两旁也已经用红绸彩带、大红灯笼布置一新，冬日的肃杀寒冷气息，在这条皇帝的大驾会经过的道上，已然被生生压制了下去，街道上的景况，犹如庆祝新年，到处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几百车的嫁妆三天前就陆续抬进宫中，一路上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今日，是迎娶的日子，羊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祝贺声声，侍女、奴仆里里外外的奔波忙碌，羊玄之和夫人忙着招待宾客，已是晕头转向。

人们听闻新任皇后国色天香，光彩照人，都想一睹其风采，沾沾其喜气，贺喜的宾客和看热闹的人早已将羊家围了个水泄不通，禁卫士兵费了老大的力气才隔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人们翘首期盼了许久，才见大门屏风处闪出几个人影，而后，盛装打扮的羊献容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出，体态婀娜、仪态万千，金色凤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席翚衣霞光四射，整个人被一圈金色的光芒簇拥着，真个似九天仙女下凡尘，让人不敢直视。

羊献容抬脚跨出大门，目光平静的看着外面围观的人，方才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停住脚步，迎亲的依旧是司马繇和陈凖，两人都是年高望重之人，想是她恋家，舍不得这么快离开，也不予催促。

羊献容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羊府门屏上的匾额，又缓缓低下头来。门口，站着的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父亲羊玄之眼圈发红，母亲孙夫人早已泪流满面。羊献容心中酸楚，双膝跪地，双手举至额顶，缓缓低头，朝着父母亲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众人大惊，这是不合礼仪的，那主管迎亲礼仪的官员想要去拉她，她却执意不肯起来。无奈，也只得随她去了。

孙夫人想要出来，却被羊玄之拉住，女儿已经嫁人，是拉不回来的。

刘琨知道今日是她出阁的日子，也忍不住混迹在人丛中，一路跟随，见此情形，心中也觉难过。

磕完头，羊献容在侍女的掺扶下站起，转身，恰在这时，围观的人们惊呼出声，“不好，皇后的衣服着火了。”

众人一看，果然，那拖在地上长长的裙裾上，一缕火苗正肆无忌惮的大口吞噬着那霞光四射的锦锻。旁边的人赶紧上去救火，幸好，一旁的采文和荟质眼疾手快，一通踩踏，将火给扑灭了，即便如此，那锦绣华服的一大片也已经焦黑，拖在后面，着实不美观。

大喜的日子里，显现如此火光之灾，里里外外的人们莫不面露窘色，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孙弼的脸色尤为难看，这门婚事，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赞成，不仅姐姐姐夫生他的气，因为这事，父亲还特地派小弟从驻地来京城，将他给狠狠的骂了一顿，如果不成功的话，他的面子往哪里放？所以，他脑袋飞速旋转，趁着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赶紧说道：“红红火火，吉时显吉兆，吉时显吉兆啊。”众人也都赶紧随声附和，这才将氛围稍稍调整过来。

来往的宾客谁不知道呢！之所以选中羊献容，不过是羊家败落，朝中没有掌握实权之人，羊玄之一介文官，掀不起大风浪，又无其他外戚可以掌握兵权，不会对司马伦的权力构成威胁。选羊献容入宫，既搏了个为皇帝着想的好名声，也不会对自己的权势有任何影响，如此两全齐美之计，何乐而不为？

只有孙弼傻乎乎的以为自己立了汗马功劳，面对父亲的斥骂也不以为然，完全不会审时度势，一心只想攀着孙秀这棵高枝儿向上爬，却不知那孙秀乃一无耻小人，胸中根本没有国家社稷，满脑子只想着自己捞好处罢了。

众人的附和及祝贺，也非出自真心，不过是一些场面上的事儿，心里都在疑惑着刚刚那火是怎么起来的。

刘琨在外面看得清楚，她跪下叩头之时，侍女采文在一旁为她整理裙裾，丢了个什么东西在裙裾之下，她起来之后，裙裾瞬间着火，定然是里面放了燃火之物。他心里清楚，这该是羊献容为了避免入宫想出来的主意，心中不禁酸楚。

她一介弱女子，既不能违抗父命，抗旨不遵，而自己又不能不顾一切带她离开，只能使用这样的小招术来避祸，这可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如果起效了，婚礼取消，不吉之兆传言开来，日后谁还敢娶她？然而，看这情形，只怕这招术也不能奏效。毕竟，当下掌权的是司马伦和孙秀，他们给皇帝选后，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幸福，哪里会顾忌这些不合天时的现象。

里里外外，那么多人，眼见她一步步踏入万丈深渊，自己却毫无办法。想到自己的临阵退缩，心中更是鄙薄自己的为人，气愤得将指关节捏得咯吱、咯吱响，幸好刘舆不放心，派了两个家相陪着他，这两人一左一右拉着他，才没闯出祸来。

早有黄门飞马进入宫中，又取来一身衣服，重新换上，方才登上皇帝大驾专用的金根车。皇帝大婚，按照礼制，用的是大驾卤簿，皇后乘皇帝大驾时所坐的六驾金根车，上如画轮车，下有金根之饰，上竖12青旗，是皇家最高规格。

待宫女将皇后扶上马车，鼓吹响起，一条长龙般的车队开始缓缓前行，最前面是南越国敬献的驯象所载的鼓吹象车，在中间开道，后面依次是洛阳令、河南尹、司隶校尉、太仆、光?勋等朝中官员，以及由中护军引领的庞大的护卫队，由各部校尉带领兵马各各执戟、执刀、执弓、执弩等，旌旗蔽日，鼓吹震地，也不知几千车、几万人，走了半个时辰，才刚刚看到皇后所乘的六驾金根车，隔着遥远的距离，谁也看不清车里的人此时是什么模样。

一路经过的地方，道路两旁观望的人们你推我搡，拥挤不堪，争相探头相望。羊献容坐在车内，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滑落，已经有无数人叮嘱过，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能哭泣，否则不吉利，她只能不断的抬着头，眼泪注满了眼眶，不让其掉落下来。

往年上巳节，她也经常坐着马车从东阳门来到铜驼街，只不过，那时候，她在这拥挤的人群之内，左冲右突，街道没有封住。如今，这条道路只为她一人而敞开，通畅无比，只不过那个被观望的人从演百抵戏的番邦人士变成了她羊献容，风云变幻，如此迅速。她甚至来不及调整一下思绪，就从羊府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物是人非事事休，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小女孩了，宫里规矩森严，更何况如今这般的政局，外有藩王虎视眈眈，内有小人把持朝政，话不可多说，路不可多走，一不小心，自己性命不保也罢了，族人都会跟着受牵连。

素日只是听闻皇上种种传言，却也不知到底愚笨到何种程度，往后的日子也不知该如何度过？羊献容在心里叹气，人生，为什么竟是如此的无法把握呢，生在公侯之家，反倒不如寻常人家女儿自在。

登上马车之前，远处有一道炽热而真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隔着重重人群她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道目光太过熟悉，她知道是谁。

既然放手，又何必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