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
雷雨大作。闪电划破了天空的寂静,豆大的雨滴顺势而下,雷声在头顶轰响,叫人心弦一颤。
杀戮,无止境的杀戮,仍然在继续。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令人作呕。
天空呈现诡谲的颜色,一点殷红点缀在大片的漆黑之中,分外鲜明。
此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秦家九族株连。
还剩……最后一个。
蓝色的闪电如同从地底伸出的枯骨手,划破天际,冲向人间,降下灾难。
寒光乍破,一瞬之间似映照一双清眸,一闪即逝。刀光剑影间,刽子手手下闸刀便要落下。
“刀下留人!”须臾,好似咫尺的声音却又远若天涯,幽幽从远方传来。骏马飞奔而来,来人白袍轻扬,缓袖如云,烨然若神人。
男子旋即下马,脚下步伐莫名凌乱,目光流连几经辗转,定定落于跪伏在地的女子身上,不着痕迹。
他眉微蹙,扬了扬手中明黄圣旨,被紧攥着的圣旨褶皱遍布,喷吐着不满与讽刺。
那行刑的狗头见此,心中愤然连连咒骂几声,若早知有人前来救那小贱人,手中动作便利落些了。
只作看戏的百姓们见此,心弦一颤,私语之声截然而止,面色惶惶,这便拜倒在地,同那狗头一道,听伏圣意。
“使命口宣君上令:念秦宗百年,不得无后而终,免秦氏锦华一死,入西北军营,非死不出。”
话音方落,还未落掷便飘散于空中,虞家的公子步不止马不休,这便同元帝派来的使臣一道上马。
回首,眸底溢满的悲痛,不知几许。
这样的惩罚,比要了她的命还要惨痛百倍。
待虞家公子子获离去,看这一场好戏的百姓唏嘘不已,窃窃而言。
或咒秦氏死不足惜,或叹一代名门沦为营妓。
元帝下令,若秦锦华自缢,秦氏满门的尸体,便会被割去头颅,悬挂于街市之上!
秦锦华单薄纤弱的身子,被人肆意架起,丢置于囚车之内。
空气里弥漫着糜烂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后背与木车贴合,黏稠的血液沾染在囚车之上,只微微动一下便有扯动肌肤的疼痛。
是刚下了暴雨的天,车内潮湿不已。雨水混合着血水,将明艳刺目的血液冲洗而缓缓褪去原色。
入西北军营,非死不出!
可笑秦氏一族百年流传,今朝,一旨契书,满门抄斩,九族株连!
皇族无情,人之常情,斩杀秦氏满门且诛其九族人,却独留秦氏嫡系唯一的子嗣。
元帝只为,杀鸡儆猴,以警诫西阙门阀——皇权不可逆。
这一招当真是狠。
堂堂第一名门,沦为营妓!
秦氏一族独大,当为烟阳众人所忧。
如今,却是不知多少人,终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云雀楼中,高朋满座。皆为朝中官宦,举杯共庆这一场盛事。
坐于首位的男子杯盏之内,葡萄美酒,芬芳醉人,面上通红,颊上笑纹不掩,畅快道:“秦家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如今铲除,真乃大快人心!”
席下诸人纷纷迎合,却倒也是心中所想。
“只是便宜了秦家那个贱丫头了,竟留了秦家一个活口……”一众附和之声中,一道男声启,倒是道出众人所忧。
此中言语,只恨不得此时便一刀捅了那秦氏。
首位男子闻声,饮尽杯中美酒,酣畅淋漓,不以为意,挥袍,道:“廉兄莫非以为那黄毛丫头能如何?
王后出自秦氏,君上若全数杀之,岂非落人话柄?
再者,君上此举无非是杀鸡儆猴,做给我等看的。且君上已亲自下令,将她充入西北军营去了。”
男子此言,引得一众人哄笑起来。席间,这一众朝廷重臣,所谓博古通今之人,出口却满是淫禾岁罪孽之语,何等讽刺。
平熙一十四年,西阙烟阳百年名门秦家蓄意谋反,证据确凿。
故抄没家财,杀戮全家,诛其九族。
唯余秦氏嫡系独女秦氏锦华性命,入西北军营,非死不出。
……
“喳——喳——”枝头的喜鹊立直腰板吟了几声,是喜鹊报喜西阙除去大患了。
纵使西北军营的女子,亦有三六九等之分。姿色绝佳、才艺出众者入上营,两者有其一的入平营,其余女子则入下营。
秦氏到军营后,被分到了下营。
营里总管事儿的赛婆子啧声瞧她几眼,张嘴露齿,目光上下打量。随后架她去了下营,安排了些杂物。
旁的,便也只字不曾提了。
秦氏锦华出自名门,少时游学在外,师从名家。
天文地理知,五行八卦知,家国大事知,独独不知洗衣做饭、茶米油盐是何。
自秦氏陨落起,秦锦华三字便不再是烟阳耀眼所在,人人闻之,避之不及。
所有入了军营的女子,等待她们的都是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彼时,姑娘们正临溪洗衣,眼见她被架到溪边,纷纷侧目。
老妈子动了眼色,使唤人将自己屋里头的几盆脏衣裳送到她跟前儿,睨了眼,鼻腔里似乎带着哼调:“从今儿起,姑娘就是我们西北军营的人了,也不便想其他东西,还是同她们学学怎么洗衣裳来得要紧些……”
老妈子走后,与她同屋的姑娘端着一盆衣裳到她身边坐下。
她弯下腰,轻轻搓洗着衣裳,但却抬着头望着远处,目光有的没的往左侧瞟过去。
半晌功夫,她停住了动作,微微扭过头,试探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姑娘麻布衣裳虽破旧,却洗得干净。
算不得美人,眉目却清秀素雅,难得一双眸却生得极美,纯澈干净间透出极致的孤寂。
阿苔的眼睫连颤了几下,轻轻咬了咬下唇。
她为人不机灵,营里的女子大多不爱搭理她,她一向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如今乍然来了一人要与她同住,不免紧张。
她们是一早便听说过这位秦小姐的,却绝不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与她们成为一样的人。
西北军营的女子是没有自由的,更何况是在下营中低等粗贱的玩物。
身侧恍惚传来轻轻的温柔询问,遥远悠远得好似来自天边。
秦锦华仿佛不曾听见她问话,只缓缓将手浸入水中。
盆内水位微微上升,冰冷而清澈的溪水将她手上的污垢冲刷干净,亦席卷了她身上仅存的温暖。
秦锦华垂眸,眼上的疲惫负重感一点点扩散。她阖目,随之见她眉心紧缩,在眼上用了用力。
秦锦华染了血的衣袖泡入木盆中,纯澈的溪水顷刻间镀上了一层朱红色的染料。
阿苔见着,抿了抿唇,低下身子将木盆往自己处扯了扯。
“你做什么?”身侧的动静微乱了秦锦华思绪,空洞悲悯的眸底有微光闪烁,缓缓启唇道,目光深远而漠然。
阿苔不是看不到那份孤傲的漠然,却不以为意。
她踌躇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开口道:“我……我帮你洗吧。
她颊上霎时添了道粉痕,像那火烧云,带着别样的色彩。
彼时,秦锦华仍只是个自命清高负骄傲的名门千金。
固然她博古通今,才华横溢,人世悲苦,人人不易的道理却也是不懂的。
她那时只觉讽刺又可笑——一个入军营这么多年的女人,早不知身心何等肮脏不堪,又为何还要惺惺作态,做出这种种不谙世事的模样。
秦锦华又不说话了。
秦锦华不作声,阿苔也不以为意,她只揪着自己的布裙好一会的功夫,迟疑了一下开口,“我叫阿苔,日后你同我一屋。”
阿苔这名字是她年幼时娘亲这般唤她,却无一个正正经经、有名有姓的名字。
至于住一屋一事,无非是营里的姑娘们都嫌弃阿苔粗笨无趣,不愿同她一屋。
阿苔心里虽不畅快,却也不爱同旁人计较,只想着一人倒也好,不必同他们一般挤在一起,她一人占一个屋子倒还宽敞哩。
方才老妈子同她讲起将那新来的姑娘送到她屋里去,她也不由欣喜起来,有人作伴亦好。
闻声,那秦家小姐垂着眼眸,长睫掩一池幽寂静,不辨悲喜。
阿苔见她许久不答话,心中便已了然。阿苔自认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是何身份,她从来都分得清楚,却是从不将秦锦华与她列为同一种人。
有些失落,却仍是摇着头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好吧,没关系……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姑娘。
究竟是历经风尘仍心如止水,还是阅尽千帆城府极深。
秦家小姐闻此言,浑身不露痕迹地轻颤了下,眼底有什么不知名的情愫在缓缓扩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秦锦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是她的名字。
秦锦华。这是她的名字。这三个字眼,生来瞩目。
她这话显得多余。阿苔自然不会懂得这诗句是何含义,她也自然不会说与阿苔听。
那又是说与谁的呢?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阿苔暗自想着。
秋日的风吹来,叫人感到丝丝的凉意,不由得浑身轻轻打了个冷颤。
天色渐暗,火烧云挂在天边,美得有些不真实。
前方的天一望无垠没有边际,大得叫人害怕。
九族株连,不过是昨日之事,于她而言,却好似过去数十年之久。
营妓,这两个字深深刺入她的骨髓,将她最后的一点自尊骄傲,彻底撕碎。
此刻,自西阙边境往烟阳方向驶的华贵马车引得行人侧目。
“爷。”佩剑的黑衣男子面色平静,朝里面唤了一声。
“何事。”低沉而清雅的男声从马车内响起,语气平淡如水。
莫尊素知他脾气秉性,若非大事,断不会扰了他,“烟阳秦家,九族株连。唯余秦家独女,入西北军营。”
寥寥十八字,道尽秦家事。
车内男子正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动了动,便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华美的马车向着西阙都城烟阳行去,男子掀开了帘子,望了眼天色,眸光幽远。
这天色,恐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