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又过去拉萨高原医院,在蓝越河的病房窗户外看着里面。梁晓雪正在里面做护理工作,测量体温,处理伤口,换上新点滴。
时令已至深秋,拉萨总体的气温正在逐渐下降,天气转凉。但是个别日子的中午温度仍然有十几度,气温的一冷一热导致不少人感冒发烧,进出医院的人多了很多。医生护士们都很忙碌,梁晓雪一脸疲惫,相比昨天,眼角的皱纹明显起来。
梁晓雪处理完护理工作,走出病房,注意到我在走廊上,叫我一起去到蓝越河的病床边。
“蓝越河,这位是华南大学副教授方小敏,专门研究青藏高原民族及民族文化,她来看看你。”梁晓雪说。
“你好,小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说。
蓝越河只是一眼不眨,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对我的问候没有任何回应。
一阵尴尬的沉默。
根据梁晓雪昨天的提醒,我已经猜到蓝越河不会说一句话,因为这种病人往往心病是最难治疗的。他不会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能让他开口的,只能是对上他心思的人或话语。
我不是心理治疗师,猜测不到病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像蓝越河这种病人,他可能会一直沉浸在难以自拔的伤痛中,也许他永远也走不出那个阴影,并就此沉沦,最终化作苍茫大地上的一撮黄土,在地球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生命有时候,真的很残酷。
梁晓雪表情淡然,她早已预计到会是这种情况,只是出于礼貌,还是把我带进了病房,把我介绍给蓝越河。
“方老师这几天来西藏出差,顺道来探望我。我说起你的事,她关心你的情况,就来看看你。”梁晓雪解释。
“是的”我附和着说。
还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方老师昨天中午就来过了,刚好你在睡觉,就没有叫醒你。”梁晓雪说,她还想方设法打破尴尬的沉默。
“抱歉,打扰你了。昨天我和护士小梁聊天的时候,听说你是骑行新藏线上来的,很佩服你。我也喜欢骑行,我有一辆公路车,周末有空,我也骑一骑流溪河绿道、大夫山公园、海鸥岛,还有香雪公园和十九涌。南昆山,我也骑过一次,不过我是推车上去的。”我说,抬出广州骑友常去的几个地方,试试能不能激起话题。
蓝越河没有说话,只是把睁开的眼睛闭上了。
梁晓雪扭头看了我一眼,耸耸肩,表示无能无力。
“我听护士小梁说,你和你的女朋友白玉兰是因为摘雪莲花,从山坡上滚下来受了伤。我觉得白玉兰和雪莲花有某种关联。”我说,祭出大招,如果他不接招,我也没办法了。
梁晓雪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蓝越河还是不愿意说话,嘴里吐出叹息的声音。
“你好好养伤,我回广州了。”我最后说,然后走向病房的门口。
“蓝越河,你好大的架子。方老师特地来探望你,你居然一声都不吭,哼。”梁晓雪生气地说,也转身往门口走。
“方老师”就在我快要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蓝越河微弱地了喊出了声。
我和梁晓雪又走回到蓝越河的病床边,重新打量蓝越河,看到他把眼睛睁开了,转过来看我。
“你想听,我就说。”我说。
“请方老师赐教”蓝越河轻声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白玉兰应该是二三月份出生的。她的父母最喜欢白玉兰这种花,家里种了玉兰树。她出生的时候正是白玉兰开花的那段时间,所以她的父母给她取名玉兰。”我说。
我停了下来,不确定蓝越河是否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蓝越河轻声说。
“除了二三月份会开花,白玉兰这种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七八九月份会再开一次花。再开一次花是有原因的,不会无缘无故。西藏雪莲花的开花时间是七八九月份。白玉兰的第二次开花时间和冈拉梅朵的开花时间是一样的,还有……”我说。
我又停了下来,怕一次说太多,蓝越河理解不了,毕竟他现在是一位病人。
“还有什么?”蓝越河有点急切的问。
“白玉兰的花语是纯洁的爱,雪莲花的花语也是纯洁的爱,它们的花语是一样的。白玉兰和雪莲花的开花时间和花语都一样,西藏没有白玉兰这种花,雪莲花就是西藏的白玉兰,是白云兰在西藏的延续。这不是偶然,我觉得是有关联的。”我说。
“花儿的出生,确实是您说的那样,我万万没想到,会跟雪莲花有关联。”蓝越河说,然后喘起来。
“雪莲花,生长在西藏海拔3200米以上的陡坡悬崖,有些地方已经接近雪线,在那里一般的植物根本没办法生存。在开花季节,哪怕是空气稀薄和零下几十度,雪莲花都傲霜斗雪,顽强开花。”我说。
梁晓雪一直看着我,我停了下来,抬头看了她一眼。
“方老师,请继续。”蓝越河说。
“雪莲花,藏语是冈拉梅朵。冈拉梅朵在西藏民众心中是具有神性的花,是西藏民众崇拜的对象。你们9月中旬进喜马拉雅山,那时候正是喜马拉雅山种属的冈拉梅朵开花时间。你们在爬山的路上看到冈拉梅朵开花,我觉得这是白玉兰她看到了自己。”我说。
“冈拉梅朵”蓝越河念着。
“冈拉梅朵”蓝越河又说了一遍。
“我想去看看花儿”蓝越河的眼里突然放出光芒,看了看梁晓雪,看了看我说。
我和梁晓雪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伤的很重,不能动,好一些再说。”梁晓雪赶紧说。
“她怎么样了?”蓝越河急切地问。
“她也不能动,也要养伤。”梁晓雪说。
“让我去看看她吧”蓝越河似乎在哀求。
“你是我的病人,我说了算,你现在不能动。”梁晓雪不容置疑地说。
“小蓝,听护士小梁的,好一些再说。”我也帮梁晓雪说几句话。
“哎”蓝越河叹着气。
“小蓝,是谁叫你们上山去摘雪莲花的?”我问。
“是曲珍”蓝越河说。
“曲珍是谁?”
“底雅乡雅尼村的民宿老板娘”蓝越河说。
“她为什么要带你们去?”我问。
“她说,绒久雪山的雪莲花开花了,她要去采草药,也采一些雪莲花,我们就跟着去了。”蓝越河缓慢地说。
“绒久雪山在哪里?”我问。
“在底雅乡的象泉河南岸”蓝越河说。
“后来呢?”我问。
“花儿发现一朵大雪莲花,长在陡坡上,叫我过去看。那样的坡面,脚没有地方放,找一个好角度拍照都难。”蓝越河说一句,等一会,再说一句,有气无力的样子。
“白玉兰要去摘它?”我问。
“是的。花儿像中邪了,就是要过去摘。我说什么都不听,她脚下打滑,摔了下去,我也跟着摔了下去。”蓝越河声音微弱而颤抖,一句一句地说着,流出了泪水,梁晓雪拿纸巾帮他擦。
“然后你醒来,就看到自己在医院了?”我问。
“是的”蓝越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