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常一样,无事之时,他总爱沉溺于酩酊之间,仿佛她不曾自顾自地离去,也不曾将他置于这走不出的万年孤苦之中。
那是一个遥远而柔软的梦境……
“还好吗?”银铃般清脆明丽的嗓音,轻然拂过耳畔。
少年强忍着痛意微微睁开眼,开合的一线天内,身着白色荡彩长衫的女子映入眼帘,面容不清,周身围绕着袅袅清香。
困意涌起,一发不可收拾,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敢合眼睡过一个好觉……
她既然费心将自己救出,想必也不会轻易让自己死掉。
昏昏沉沉间,少年隐约觉察到,冰冷的触觉逐步覆盖住周身火辣的痛感。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堂而皇之地带走倾世之敌,呵,可笑。
他曾是个杀手,后来沦为阶下之囚,再后来便被人带上这日夜厮杀的屠宰场,供人戏耍享乐。
那又如何呢?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而为利器,成王败寇,苟延残喘,无非是不甘愿死去。
在这个杀伐尽世的时代,他形同草芥。
至少,在她到来之前。
如果有一个人将你拉出深渊,带入朝阳暮雪之地,赐你锦衣玉食,赠你无限荣光,你必感怀于心,生死相随。
但如果,她,是你的仇人呢?
不,是你以为的仇人呢……
太古时期,九神为了治世安天下,给予率先投奔的族群至高无上的权利,但与之相对的,这些族群的敌对生灵,便受到了来自神族支持的残酷屠戮。
其中就包含了“绝尘”一族。
绝尘族与玄武部敌对数万载,隐世而居,以身影诡幻的刺杀术闻名于世。自玄武部得势,便联合众人肆意屠杀,由于天生肩有淡青色胎记,极好辨别,加之神族觅踪术精准决绝,故而不出几年,绝尘族几近消弥于世。
而后拼死反扑,伤真神吴宫一臂,沦为举世之敌。
少年再次睁眼时,已然身处团锦软塌之中,只见不远处月白华服的女子俯身投洗着巾帕
略带戏谑,开口道,“敢救我?自不量力。”
女子回过头,泼墨轻挽,黛眉弯弯,浅笑间唇角的梨涡浅浅舒蔓,那是融合世间锦华也丝毫勾嵌不出的绝世容颜,开口清脆明净,
“我见你身有月状胎记,就叫你月儿好啦!”
少年一时惊诧,微低下头,隐去颊间嫣红,语气顿然道,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女子坐下身来,见他害羞状不禁失笑,伸出手勾住他的下巴,轻声逗弄道,
“那你,又可知我是什么人?”
那是他的一见钟情。
若说肤浅,在九界公认的绝世面前,几人又能幸免?
往后时光,他虽无数次地强调自己名叫南衍,可她总是自顾自地称他为,月儿。
都说世人逃不出轮回倒转,若无相欠怎会相见,可若是相见,又必有亏欠,只要一人心中带着执念,便是生生世世恩怨难消。
或许他们纠缠不离的命运,早在桐月出世之前,就已然注定。
平日里她总是雕刻些奇形怪状的物件,摆弄些他看不懂的机关法阵,或是醉心于研制各式难吃无比的饭食。
她喜爱莲花,在荷风苑中种满了世间难寻的品种。她做事无长性,经常教他学书,只片刻便沉沉睡去。她总是捉弄人,微服出街常令人叫苦不堪。
起初她总当他是个孩子,他不服,经常恼她,她就将他绑在椅子上,做一桌子饭食自顾自地吃,还骄傲地炫耀,自己的厨艺果然日渐精进。
他一个头两个大,总觉得大概她的味觉与常人差异甚大。
他明明曾经是个杀手,冰冷决绝,傲然而立,即便被千万人践踏,心中也从未有过片刻柔软。
却为了她,千千万万遍。
“月儿,我看别人家的子弟都修习仙术,要不,明日你也去试试?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她觉得他沉默寡言,最终还是将他送去了茗山修仙。
拜师修习术法的第一日,他不明所以地踩踏着众人艳羡的目光。
第二日,众人摸清他毫无根基,大肆欺弄。
第三日,他与玄武族同窗大打出手,被扯坏了衣物,露出肩上的月状胎记。
他被绑于炙焚柱,处以火刑之时,遗憾于尚未来得及对她表明心意,咬牙发誓如有来世一定加倍珍惜。
可她驾着五色彩鸾而来,衣袂蹁跹,一双桃花眼噙满了浓重的杀意,指尖闪烁着赤红色凌冽的光,顷刻之间预备行刑的四人血溅当场,与之一同人头落地的,还有口口声声给他定罪的几位先生。
她拉着他腾空而起,又挥手生生焚尽了与他撕打的同窗。
“尔等小辈也敢肆意欺辱无妄宫,是当本尊死了吗?”
冷定锐利的语气,却仿佛利剑凌空而下,刺穿心扉,肠穿肚烂。
脑海中轰鸣不绝。
他的确疑惑过她的身份,为何能居于此等雕梁画栋之处,为何眨眼抬手间能治愈万物,为何遍藏各式诡法古书、珍奇异植,为何各式珍兽似奉而为主……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令九界闻而生畏的兽神,竟是朝夕相处,如这般山明水净的瑰丽少女。
她就是觅踪术的创造者,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祇,杀他全族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将自己闷在房中不吃不喝,她将自己绑着强塞硬灌。
她带来了许多书,也带来很多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她为自己找来最好的老师,治世,术法,剑道,后来的他无一不精。他逐渐愿意与他人交流,却唯独对她冰冷处之,不愿多说一句。
爱与恨该如何交织,谁人又能真的幸免?
听闻她烧了整座学府,还与前来要人的日神月神大打出手。
听闻她杀了前来寻求交代的玄武族首领,还以兽神之名扬言回护到底。
听闻她于议政殿被众人指责行事不公,却狂悖妄为、扬长而去,不听任何劝阻。
听闻,她指着无数主君的鼻子,说要跟自己成婚。
雾色缠绕,云霞旖旎,月白长衫下,轻巧晕染的水墨色花纹微然洋溢。
透白泛青色小亭中,南衍倚靠着白玉软椅,微微睁开眼,深邃的眉目褪去了往日的漠然与疏离,眯着眼,怅然若失地凝望着面前数百里瑰丽氤氲的荷塘。
塘中莲花形态万千,光晕绝色者不在少数,然而亭然孑立的琉璃色碗莲,采揽了他全部的目光。
花费数万年时光,阅遍医典之术,拔秃了不知多少座仙山,万千珍奇灵植,好不容易养出的嫩藕,终于该出世了吧。
不同于天宫万年如一日、板正且无趣的白昼,无妄宫中的日月轮转,总能让人清楚地感知到时光的流逝。
洪荒之战后,太古纪年彻底宣布结束。象征神之意愿的半颗菩提若,在众仙的簇拥争抢中,堂而皇之地紧紧拴住了他。依旧沉浸在悔恨和自责中的南衍,不得不掩藏起失去所爱的蚀骨之痛,扛起天帝的重担,帮她守护好,她用生命,保全的万千生灵。
长达三万年的洪荒之战让太多生灵流离失所,伴随上古九神的陨落,天地间许多已然成型的运转规则,戛然而止。各界生灵为求得权利与地位,互相残杀者众,同族相残者,亦不在少数。
他承认从前的自己骨子里的确漠视生命,太古纪年中,与他而言,世间晦暗不公尽数展露于眼前,而他曾感受过的世间温情,早已荡然无存。
他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不足万年便平息了各界争斗,从此得名,天界修罗,令众人闻风丧胆。
他双手曾沾满鲜血,而功过,却不似众人所言的那般。什么立威树信,什么空前一人,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不过是爱人的遗愿,他尽力完成便是。
如今的天下,总归是达到了相对的安定昌平,这第八道封印解除,她也应该回家了吧。
这一天,他等的太久了。
今日,他终于可以请辞身位,从此以后,不提众生苦,只盼一人归。
月映莲华,灼灼如昼,顾盼生辉。
你可知我丝毫不爱这天下啊。众人皆求之盼之梦中亦然惦念之,然而你的鲜血换来的安定昌平,该让我如何心安理得处之。
羲儿,你可知时日越近,我思你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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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行墨思,白金染墨的陈设,肃穆中裹挟着超凡的气韵。“这次不是商量,后日枕风雷劫,我便会传金銮帛书,授天君龙玺。此次瑶池宴不同往年,好好准备。”
南衍端起案上沏好的雀尖风露,轻抿一口,
“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吗?”
面前颔首站着的两位,被唤做枕风的仙君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别过头去,向着身旁鹅黄色云霓朝装、繁复珠冠高束的女仙君递眼色。
“天君……”女仙君开口,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帮他推脱。
万余年,他虽早将繁重的政务交给二人处理,可从前大事总归是有个人拿主意,就好像,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
她知晓,此次他的语气根本不同往日,虽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突然毫无预兆的降临了,一时间,也是不知所措。
“以后,换个称呼吧。”南衍的语调竟真的失了往日的淡漠,夹杂着从容的愉悦,仿佛心石落地,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