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妻子,我必须救她。世人在我眼中根本就如蜉蝣蝼蚁,不值一提,我的命也一样。这么回答,可以了吗?
不用惊讶,我为天君多年,不过是完成她交由我的任务,她治世的残局,我这个做夫君的替她收拾,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以天君的身份说出这般在旁人看似毫不负责的言论,他心中竟有说不出的释然,仿佛胸中压抑已久的悔恨在那一刻喷薄而出,他再也不用掩饰自己内心的荒芜。
南衍的眸中尽是凌厉凶狠的光华,那一刻的锋芒毕露,不是为王为君命令臣子的威严压迫,分明带着深刻入骨的思念。
此刻的他像是地狱归来的邪魔,无谓生死之人此刻洋溢出的强大魄力,让一旁的冥君定然怔住。
他是令九界闻而生畏的天君,是杀伐果决的天界修罗,是给予万物修养生息,破除种族偏见,慑妖魔除邪祟,令天下安定昌平的治世之才。
可此刻,他只是一个想跟妻子团圆的可怜人。
他别无他法,最后一招竟是将自己逼上绝路。
天君,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吧,你根本就比我清楚。
你赌的根本不是自己能不能打开水闸,也不是自己能不自己能否到达无妄宫,你赌的,是妻子的爱啊。
早听闻这位天君言定之事便不会更改,今日得见,竟让人生出由衷的敬佩之意。
“‘锁魂’之术,就刻一个‘绝’字吧。”
玄衣的天君拉起宽大的袖摆,满脸怅然,看着旁边呆然愣神的孟婆。
看着面前无言默许的冥君,三九提笔落字,迅速无比的手书能减轻来人的痛楚,这一点做了数万年孟婆的她,自然最清楚不过,可这跟他即将面临的死局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三九落笔恍惚之际,只见一道紫光从南衍的衣袍上飞身而出。
此前谈话时,过度紧张的气氛,才导致大家完全忽略了这个用尾行咒的花灵。
她显然很不适应冥界的阴厥之气,化形后大口地喘着粗气。
也不知是否是听到了他们前面的谈话,来人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瞪着惊讶的大眼睛,活脱脱像个索命的鬼魂。
洛湘虽听旁人偶然提起过南衍于太古时期有过妻子,但都传他们二人夫妻不睦多年,南衍更是被迫成亲,他们的婚姻形同虚设。当时洛湘还庆幸着,深爱的帝君无龙阳之好。
没想到今日竟亲耳听闻,他为了亡妻竟要跳忘川寻死?
“南衍哥哥……你不要湘儿了吗?”洛湘开口满是哭腔。
“你不会好好说话?”南衍显然对来人尾随的行为厌恶到了极点,语气中有压制的怒意。
“你要下忘川寻那个什么闸门,我愿意陪你去,大不了跟你死在一起。”
洛湘抽泣着,知道天帝一贯说一不二的脾气,弱弱地开口试探。
“你凭什么?”
南衍冷笑着,他向来不喜婉转的推诿方式,更何况是对自己毫不在意之人,冰冷彻骨的语气接着道,
“欠她的情,我可以拿命去还。而对你,我不爱你,也自然不会欠你。”
忘川边,一袭玄色衣衫腾空而起,刹那便坠入了深墨色的水面。
“冥君,都这么久了,还是毫无动静。天帝陛下,应该是真的回不来了。好好一副皮囊,长得那么好看,真是可惜了。”
三九呆呆地望着恢复了死寂的湖面,她自认是见过无数大场面、胆子最大的孟婆,可刚才无比血腥的画面,依旧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三九已经不记得自己当过多少年孟婆了,从前无数次忘川中划过的哀嚎,都好像她记忆中转瞬飘过的绒毛。
大概见惯了誓言轻易摧折、往事随意抛却,世人在锥心蚀骨的痛楚面前,总是无法坚守心底所想,这是常事。
所谓命运弄人,不过是摆在面前的选项中,有简单易行者,亦有拼尽全力仍不可及者。
她本以为这位入忘川前满目漠然的天帝,也会和曾经无数明智妥协的魂灵一样,浅尝辄止。
她一直小心观察着,然而红丝涟中的符粉没有丝毫动静,他并没有主动揭去“锁魂”。
三九行职数万年,所见妄自菲薄者众,可自不量力一心求死的,这竟是第一位。
天君奋不顾身地坠入忘川之时,沉寂了数万年的水面突然间奔腾沸然,无数因没有食物进入休眠的咒灵,被相继唤醒,即便是此前数万年不幸入忘川的,不过都是些并不可口的魂灵,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品尝过血液的香甜了。
一拥而上的咒灵,迫切地想分得眼前毫无反抗之力的美食,伴随着兴奋而尖利的嚎叫声,他仿佛迅速地被分解、埋葬,逐渐消失于回归平静的水面。
方寸已失,他哪里可能回得来,更别说什么寻找闸门进入无尽海,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能是未曾来得及揭去“锁魂”,便已被分食干净了吧。
这世间大概真的不曾存在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啊。三九默默慨叹。
他的妻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能让他身居高位还如此奋不顾身,从前他们一定很相爱吧。
突然间簌簌的声响打破了三九的遐想,“招魂幡动了?!快看啊?!”
三九兴冲冲地下了桥,简直是意料之外,他真的做到了?!以肉身入忘川,竟然还能活着吗?!
岸边盘状镶金底座上插着的巨大黑色幡旗中,竟有金色的符印淡淡流转,可尚未布满整面旗帜,又逐渐暗淡下去。
“把破晓给我!快!”无涯掠身结印,将自身术法灌注至幡中。
三九一时间手忙脚乱,她一直戴在手上的破晓,此时竟不知道被自己丢到哪里去了,昨天明明还在手上来着。
对了!她一拍脑门想起了躺在地上紫衣花灵,刚才自己嫌她哭闹实在太吵,将其打晕,破晓一定是那个时候掉了!
三九跑到刚才的位置仔细搜寻,终于看到了地上躺着的血红色琉璃戒指。
此刻无涯施术损耗过大,身形已微微颤抖,将灵力灌入破晓之时,招魂幡中再次亮起了金光,而符印成型忽然爆发出的反噬之力竟将他震退数丈。
无涯捂着胸口坐在地上,看着面前脱幡而起符印亦奋不顾身般,迅速地坠入忘川。
他知道,南衍他其实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只是在拿自己的命,赌心上人的爱。他一向足智多谋,可谓事事机关算尽,没想到准备了这么久,最后竟生生将自己也算入了局中。
所幸,这世事,竟随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