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界仙牢到青霄神殿，于神仙而言，路途并不遥远，可化凌却走了很久，很久，不过，押解她的几个天兵并没有催促她，他们知道，化凌已在仙牢中沉睡了七天七夜，虽有雷神座下的大弟子向廷以神力为她续命，她体内赤练神蟒的剧毒也还是没有完全散去，神魂经受了寒冥穴中东海金石的极目之光，更是虚弱至极。

仙雾缭绕中，天池依旧波光粼粼，只是池面较平日里下沉了许多，而天池西北方一座悬浮的岛屿上，七万年前向廷师兄为她栽下的仙榕已然高大茂密，郁郁青青。

七万年来，她身负掌管紫竹林海神雨的重任，那棵仙榕下，她凭借自己是天池水的化身，冒死以神魂招来血雨，只为令恶魔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也是在那棵仙榕下，她招来神雨，浇灭天界在紫竹林海设下的熊熊天火，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挽救那恶魔的性命，从此，踏上与天为敌的不归路。

青霄神殿的大门缓缓敞开，化凌抬眼望去，神殿的琉璃穹顶依旧流光溢彩，斑斓夺目。

她记得，九万年前她自寒冥穴飞升成仙，初入这青霄神殿时，还是个顽皮的小女娃，最喜爱的便是大殿穹顶上镶嵌的七彩琉璃石，甚至向天帝直言，自己虽为天池水所化，却不愿因此跟随雨师，只想进入天宝阁，当个掌管天石的小仙官，她正盘算着能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却听雨师淡淡说道：“七彩琉璃，光华流转，却不过是借那日月星光罢了，有何稀罕？”化凌冰雪聪明，心知雨师早已看出自己的心思，却不拆穿，反而借此劝诫她不可为表象所惑，正因如此，化凌才甘愿拜入雨师门下。

可如今，天界只看到万业体内的邪气，却看不到他心中的善念，非要赶尽杀绝，不也是为表象所迷吗？

“化凌！”左侧高台之上，一位鹤发蓝衣的仙人怒斥道，“你这孽徒还不快跪下！”

那便是化凌的师父，玄冥雨师。

众神皆知，玄冥雨师性情高傲冷淡，从不轻易发怒，只因化凌是他最宠爱的弟子，如今却犯下弥天大罪，他定是心痛难忍，自责不已，才会如此动怒。

然而，大殿中央，化凌依旧立着，甚至没有低头。

雷神见化凌神色从容，对自己师父的训斥都能充耳不闻，暗自摇头，当即向天帝请命，道：“帝君，这孽障受万业蛊惑，为其抵挡天雷，偷用禁术，盗取厄轮神刀，私自招来神雨，导致万业重归魔界，可谓罪大恶极，依我看，她早已堕仙成魔，根本不必再审，一道天雷劈死算了。”

“哈哈哈哈！”化凌闻言，忽然大笑不止。

“你这孽障！帝君面前，岂容你这般放肆！”

“师伯，原来，您就是这样凭着臆断，用天雷劈贺子业的呀！化凌真心佩服！”

“你此话何意！”雷神怒不可遏，言辞凌厉，“那贺子业身上邪气极重，又有着与紫竹林海极为相近的气息，他若非万业，如今又怎会成为魔君！更何况，你推他落崖，掉入林海，不就是利用紫竹神树的气息影响我的判断，保护那恶魔吗！若非一道天雷就足以毁去神树的根基，万业早已死在我的雷霆之下！”

“您说的不错，贺子业前世的确是万业，这一点化凌很清楚。”

“帝君，这孽障已经承认了！不如……”

白玉台阶的尽头，青霄神殿的至尊之位上，天帝俯视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小仙，神色却平静如常，他抬手示意雷神住口，道：“化凌，接着说。”

“帝君，贺子业前世是万业，但这并不意味着，贺子业今世也是万业，据小仙所知，贺子业秉性善良，重情重义，早已不是数千年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小仙推测，这或许是因为当年万业在人魔交界魂飞魄散后，他的魔魂碎片去往了人界，因为倘若他回到魔界，那里的妖魔渴求强大力量，定会将他吞噬得一干二净，而若是去往我们天界，更是会被纯净的灵气彻底净化，因此，他碎裂的魂魄只能散落在人界的各个角落，万业不能超生，千年中，在人界看尽了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在凡间善念的感化下，才会逐渐魂魄重聚，投胎成人。”

“所以，化凌，你是认为天界对贺子业不公，反而令他在生死之际解开封印，化身邪魔万业，对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帝君，若天界引他向善，业郎……他绝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业郎？呵！”左侧高台下，一位黄衫仙子面露不屑之色，冷冷一笑，“师妹，你好大的胆子！众神面前，你还敢叫那十恶不赦的邪魔一声业郎！你苦苦为自己辩白，说自己是为了天道，如今终于露了馅，你根本，就是在胡乱强辩！”

这黄衫仙子便是雨师门下的二弟子，化凌的师姐，化笙，她身段高挑纤细，姿容清丽秀雅，在天界算得上出挑的美人，不过，若与化凌相较，还是逊色些许。而她身侧立着的青衣仙郎，身材清瘦挺拔，面孔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有如刀削，一双星目炯炯有神，正是雷神座下的大弟子，向廷。

“帝君！依小仙看，化凌早已与万业勾结！她还未成仙时，与万业那团邪气在寒冥穴中一起生活了千万年，说不准，那时就与万业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向廷闻言，心下怒极，道：“化笙，你休要胡言乱语！”

“师兄，化笙没有胡说，你自己想想，如今万业归来，这说明当年化凌设下的血雨根本就没有令万业魂飞魄散，如今她一心急，开口便是业郎，她早已对万业情根深种，说不准，是万业用法力掩饰了她已经堕魔的真相！求帝君明鉴！”

“化凌，你身受赤练神蟒的剧毒，又在鹤鸣峰上被天兵抓捕，已不能使用分身的仙术，但你为了贺子业，不惜使用天界明令禁止的邪术，令自己神魂出窍，潜入神兵阁，盗取厄轮神刀，借凡人越虹之手杀害阳寿未尽的贺子群，又凭着自己天池水的原身，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用自己的神魂招来神雨，浇灭紫竹林海的天火，甚至为了庇护他，将其拖入寒冥穴，借洞穴中极寒的阴气为他疗伤，化凌，看着本君的眼睛。”

化凌虽只是个小仙，却天不怕地不怕，二话不说，便抬头望向天帝的双眼。

然而，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她心中却生出一丝慌乱。

“本君就问你一句话，为一个尚未褪尽邪气的恶魔，你做了这么多，当真没有一点私心吗？”大殿内，天帝悠远的声音回荡不止。

“我……”化凌正想辩白，却一时语塞。

眼前竟浮现出，那夜紫竹林中，自己伸手拂过少年眼角，灯火摇曳，映出那少年俊朗的面容，她记得，那时，自己竟浅浅一笑。

原来，早在那时，我就已经对他……

众神目光如炬，我的心思又怎能逃得过众神之首，天帝的眼睛？

此时，向廷见化凌目光躲闪，心不由地往下一沉。

难道……凌妹当真对那恶魔……

就在这时，突然有六名天将与一名仙郎进入殿中，齐齐下跪。

“帝君！”为首的那名天将语气悲愤，“万业为夺金眼白龙，率领群魔，在东海挑起神魔大战，虽然最后万业突然收兵，没有得逞，但经此一战，我方伤亡无数，更是折损了两名天将，请帝君降罪！”

随后，那名仙郎禀报道：“帝君，万业将自己凡间的嫡母莫芷然和其父莫啸抓回魔界，百般折磨，二人的死状惨不忍睹。”

化凌闻言，心痛难忍，她已经猜到，寒冥穴中，业郎被天界逼得走投无路，定是为了求生，将自己所有的快乐出卖给洞中的小妖，如今，才会再度成为千年前那个毫无人性的恶魔，在天地间兴风作浪。

忽然间，她想到，倘若自己也算在那些快乐中的话……那业郎恐怕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心中与他共同的回忆……

我与他，终究是缘尽了吗？

泪光晶莹，满含凄哀，滴答，滴答，落于青霄神殿的白玉石阶上。

化凌本就十分虚弱，如今又伤心过度，顿时身子一软，晕厥过去。

向廷见化凌倒下，想赶紧上前搀扶，却被自己师父以神力阻拦。

就在众神心惊相觑之际，雨师起身，对天帝拱手道：“帝君，我玄冥雨师教出这样一个孽徒，自知罪过深重，对于如何处置化凌，本应无权做主，但还望帝君能看在老朽是她师父的份上，听我一言，化凌这丫头，虽与万业同样出自寒冥穴，但要说她早在那时，就与万业勾结，实在是绝无可能，纵使万业有无边法力，他也只能暂时掩盖邪气，不可能将一个妖魔藏在天界数万年。不过，老朽也知道，在座的各位仙官依旧有大半在怀疑化凌如今已经堕魔，因此，老朽请求帝君以雷霆神玉试探她的神魂，还她清白。”

“帝君，万万不可啊！”向廷心急如焚，当即下跪求情，“以雷霆神玉试探神魂，犹如万道天雷穿心刺骨，凌妹她……”

“住口！”雷神毫不客气地打断自己大弟子的求情，斥责道，“向廷，帝君还未发话，怎容你插嘴！”

“雨师，就依你所言，”终于，天帝沉声道，“将化凌绑于神木之上，以雷霆神玉试探她的神魂。向廷，我知道你与化凌情同兄妹，必定不忍心动手，你暂且将雷霆神玉交还于你师父，此事就由雷神来办，即刻执行。”

……

悬浮于魔巅之上的穹岛乃是万魔之首万业的居所。

而此时，穹岛上，戮神殿的最高处，万业身着黑袍，乌发高束，远远望去，似乎还是那时鹤鸣峰断崖上青年贺子业的身影，而他身后，正立着一位倾国倾城的美艳魔女，她肤色雪白，唇红似血，一身黑纱红裙，广袖上以银丝绣有蝴蝶兰，乌黑的长发半披着，两侧垂挂的环髻为她略显冰冷的面容更添妩媚。

“君上可是有什么心事？”魔女朱唇微启，声音动人心魂。

万业的面容依旧冷峻，他仰头望天，只见弥天的黑云屯成潮阵，在魔界上空奔流不息。

“此处没有旁人，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叫我。”

魔女闻言，眼神似在颤动，不知不觉，口中轻声唤道：“业兄……”

原来，这魔女的前身正是鹤鸣峰上纵身跃下的灵犀阁少主越虹。

那日，她落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又受天火焚烧，最终尸骨无存，可她的游魂怨念太重，无法超生，一直徘徊于林间，后来万业重生，由于她与万业有着相似的怨念，便能够快速地吸收万业释放的邪气，借此重获肉身，成为拥有万年道行的魔女。

就在这时，魔界上空，黑云急旋成涡，突然，一道雪亮的白光划破苍穹，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

越虹心惊，眉间一紧，道：“业兄，莫非天界又有什么异动？”

“哼，”万业眉峰一挑，冷笑道，“不过是天界在用雷霆神玉试探谁的神魂罢了，看样子，那个神仙罪过不小啊。”

万业说罢，似是失了兴趣，正要离去，可这时，又一道刺眼的白光呼啸而过，万业耳畔，竟隐约听见一个女子无比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像是一枚锋锐的银针，骤然间刺中他的心脏。

万业猛然回头，但那声音已经淹没在了雷声轰响中，天上，一道又一道白光将那奔涌的黑云狠狠刺穿，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万业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竟隐隐作痛。

一旁的越虹见万业目光微动，神色竟与鹤鸣峰上他坠崖前的那一刻极为相似，这是回到业兄身边后，越虹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