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飘落的竹叶与九月的秋风拥抱着,踏在脚下昏黄的,是春去秋来。
不复当年,竹每逢雨时的疯涨,已遮住半边天。
“你来了。”
他回过头,那位鬓发花白的先生站在身后,一只手背在后面,轻捋着胡须。
“嗯。”他低声答应着。
“这两个小家伙,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
两个孩子拉着手,站在他身边。
“竹爷爷,你的胡子好似这一众竹子,长得越发的长了。”
“云曦,不得无礼。”
云曦两只圆润的小手赶紧捂住嘴巴。
“哈哈……”竹先生仰起头笑着,向瑾瑜抬下手,“不打紧。”
他弯下腰,看着云曦,
“那不如云曦来和爷爷比一比,看看是我的胡子长得快……还是你的个子长得快,怎么样?”
“好啊。”云曦懵懂的笑容,任谁的心都要被融化。
“云宥,带着妹妹去那边玩儿吧。”
两个孩子牵着手,脚步踉跄的走到一边。
“这小丫头还真是像她小时候,倒是云宥,不似同岁的孩子,顽皮不堪。想来是像你的,沉稳些也好。”
他不觉低声一笑,“沉稳?也是愈发顽劣,许是我方才路上说教了几句的关系,藏不了多久。”
“是吗?”竹隐回头望向云宥,“是要严加管教些……”
“我每次带云曦来这儿的时候,就觉得好像看见她一样,最近我时常在想,也许,她应该恨我的。如果不是我,她就可以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世事无常,这不是谁能料想的到的。再说了,她怎会恨你,就算是世易时移,本性是难移的。”他侧过身,“言澈,照顾一下这两个孩子。”
言澈应了一声,绕过二人。
两人沿着山路攀上,日晨的露水尚未尽除,难免打湿衣鞋。
“昌南那边怎么样?”
“近日还好,只是时常碰上那些学生和工人,罢工辍学,在路上举旗抗议。”
“听说了,时局动荡,万事小心。”竹先生轻咳了两声。
“您没事吧,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瑾瑜跟着停下来。
竹先生弓着腰,转过身去,摇了摇手,
“不必麻烦了,想是这老天爷也该把我收走了,都是徒劳……我清楚得很。”
瑾瑜没有作声,远处传来阵阵鸟鸣声。
“云曦……”
原是云曦学来的鸟语,顷刻间,附近的的鸟儿便闻声而来,盘旋在四周。
“果然,和她一样的聪慧。”竹先生看着远处的云曦,嘴角的笑容伴着皱纹,时间这种东西,最可怕的不是苍老,而是悄然间带走的光阴,委实如此。
瑾瑜想起当年的光景,恍如昨日,那个曾经也穿着如此相似的青蓝袄裙,站在竹林中戏鸟的女孩儿。
沿着山路走过大抵半个时辰,瑾瑜扶着竹隐在一处磐石上休息。
“来,先生……其实我自己上来便好了,穆清她……”
“这么多年,陆离因为信任我,才让我做她的老师。可惜啊……”他深叹气,又咳了起来,“若不是我没照顾好她,也不会走失,陆离和沈嫣也不至……”每每提及此事,总是能在言语间听出他的愧疚。
“先生方才还开导我,这会儿怎的独自神伤,倒是让瑾瑜觉得先生的话是自相矛盾了,以后还如何心安?”
“罢了,罢了……陈年旧事,每次都扯着你唠叨一遍。”
瑾瑜笑了笑,五年之间,只有每逢上山时,才难得见他这样的笑容。
“好了,别守着我这老头子了,快去看她吧。”竹隐一只手撑在石上。
“可您一人在这儿……”
“山中空旷,况且路又不远了,我若是有事……你也听得见,不必担心。”他抬头看看瑾瑜。
“嗯。”瑾瑜答应了一声,便往竹林里走去。
他拂去碑上的落叶尘土,上面写着: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妻连穆清。”
“穆清,五年了,昌南有些事,来得晚了……”他轻抚着碑,“云曦和云宥又长高了,你应看到了吧,他们贪玩儿,就不来打扰你了。等过几年,不似现在这般懵懂了,便叫他们来见你。”
瑾瑜向后撩下长衫,蹲下身,白色的长衫碰触在落叶上,
“我明明每日都在念你,可这几年,你却从未入我梦中。若不是有云曦和云宥,我还真不知怎样挨过这漫长的日月。欣溶时常会替我照顾他们,我知道她的心思,也很感谢竹先生,可我真的没法接受。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总要先还你的,其他的……”
他打开带来的酒坛,酒香四溢而出,
“这个酒坛,是你在那时新年前做的,我现在觉得庆幸自己将它留下来。我也总是回想起在栾秀阁,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瑾瑜轻声叹息,“本来想着日子还长,等到你我白鬓渐现的时候,或者……”
他将坛中的酒倒在两盏青白釉杯中,
“等到云曦大婚的时候,我们一起将它取出来,现在就将它拿来,你定会说,只会说些哄人的话,还不知从哪儿买来的酒。想来你的酒量也是喝不下三杯的,我们就只共饮这一杯,我便将她留给你,可好?”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眨眼间,顺着脸颊上落下的那滴,从下颌摔落在地,与未退尽的朝露融在草木上。
他将另一杯倒在面前,酒浆四溅,他手一滑竟将杯摔落在地上,瑾瑜刚要伸手,就发觉被谁扯着衣角。
“云宥……”
“本不想带着他们上来的……”言澈拉着云曦的手,似有些为难的模样。
他站起身,把手搭在云宥的颈后,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云曦。
云曦看了看言澈,走到瑾瑜身边。
“我了解这两个孩子,都是不安分,有劳了。”
“客气了,师父还在那边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瑾瑜轻点头,言澈一只手背在身后,动了动下巴,便离开了。
“爹……”云宥扯着他的衣袖。
他低下头,笑了笑,
“怎么,不怄气了?”
云宥摇摇头,
“你不要怪先生,是我强要上来的,妹妹也是我扯上来的。”
瑾瑜听见他这番话,不觉欣慰又忍俊不禁,
“我们云宥明事理了,知道担责。”
“不是担责,是真的。”他稚嫩的脸上竟显出严肃认真模样。
“好。”他喉结随着低沉的嗓音浮动,“那你说,爹该怎么罚你,你下次不会再犯?”他吓唬云宥。
“爹,爹……你别罚哥哥,是我想来的……”说着云宥拿出一个香囊,打开封口,递给瑾瑜。
他有些疑惑的接过,看了看里面,
“云曦,告诉爹,这是什么?”
“蓝蝴蝶,爹不是说,娘最喜欢的就是一种长的像蝴蝶的蓝花吗?我问过小姑,她说应该就是这个。我想着,要是能种给娘,等到开花了,她就能看见了。所以……特地求小姑才讨来些。”奶声奶气的模样,还真是惹人喜爱。
“是啊,我竟给忘了,她最喜爱的蓝鸢尾……”他盯着囊中的花种,不停地眨眼。
“那……爹,你能不能不要罚哥哥。”她清澈的双眸,满是可人。
他蹲下身,
“好,不过下次,一定不能这样自作主张了,听到了吗?”
“嗯……”两个孩子答应着。
“来……”他带着两个孩子,到连穆清碑前,“给你们母亲行礼。”
云曦和云宥跪下,两手端好,拜过三拜。
“爹,娘到底是在家中祠堂的木牌上,还是在这石头下,为何我们只能对着这些呆木之物跪拜。”
“我记得竹先生说过,人来世上走一遭,无论怎样离开都是理所应当。只要有人记得,便还在原处。”云宥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
云曦半懵半懂的样子,撅了噘嘴。
“意思就是说,只要我们心里有你娘亲,她就伴在左右,不论是家中还是这里,都是一样。”瑾瑜摸了摸她的头。
“嗯。”
竹枝忽然摇晃,一阵风将香囊中的“蓝蝴蝶”种子吹起,引来一群鸟儿飞扑过来。
瑾瑜本能的护住两个孩子,香囊被甩在地上。
“是刚才那群鸟,送给娘的花……看来只能下次栽种了。”云宥安慰妹妹,显得失落。
瑾瑜看着云曦,
“娘亲已经收到了,这群鸟就是来帮你们娘亲来拿的。”
“真的吗?”
“爹何时骗过你们。”
两个孩子“咯咯”的笑起来,望着盘旋在空中的那群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