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交流只在瞬息之间，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愣神的功夫。

在哪吒“回过神来”之后，他有注意到肩头趴伏的百眼鬼身子有微不可察的放松，他便意识到，十一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主子，那位爷离开了？”

百眼鬼身为烛照枪器灵，与哪吒之间自然也是存在“心念交流”的。

“恩。”

百眼鬼讪笑道：“主子莫怪，那位爷回来时交待了，不许老鬼我多嘴。”

哪吒自然是无所谓的，反而笑着问道，“不曾想你也是五毒之一，之前没听你说过？”

“嘿嘿，老鬼我千年前就转为鬼修了，如今又化为灵体，五毒之称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也什么好说的。”

“对了老鬼，你对五毒甲里那几道五行本源怎么看？”

一听这话，百眼鬼语调都变了，立时尖锐起来，“仙珍！真仙珍也！那婆姨走天大运，老鬼我得主子恩泽，机缘巧合之下寄身先天灵根火树银花，化为灵体，九死一生，这才有一丝希望能打破金仙瓶颈，她倒好，得青帝老爷一缕木行本源，坐享其成！”

“只是她也因此受制于人，失了自由身，她如何会愿意？”

百眼鬼语气里还是带着笑，但却多了些许凉意，“没有实力在身，说什么自由。小主子是人族，身份尊贵，有些事自然是不知，如今比不得了远古了，妖族沦为阶下囚、盘中餐老鬼我可见得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近千年，谁还会结死约符法？各家各派哪个手里不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奴契咒？就说天庭上那些，哪个又不是脖子套圈、脚系锁链？它们，可没得选。”

哪吒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如今巫妖苟活，神鬼渐兴，唯有人族依旧鼎盛不衰，气运长虹，就连肃清天地的无量量劫也从之前的种族之争演变为人族正统之争以及其身后代表的道统之争，可见一斑。

只是这样的局面却也不是自古便有的，远古人族当年身存环境之残酷比之如今的巫妖两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天地主角的地位是一代代、一批批先烈先贤拿性命、拿大道前程换来的，哪吒自然不会站在先辈血染的功劳簿上对巫妖二族展现过多的同情。

他抬眸望向绿袍妇人。

绿袍女款款一拜，“朱盈，见过主人。”

哪吒点头，张嘴道：“把她放出来吧。”

捉虫娘朱盈笑着称是，手一挥，那紫玉蝎子被抛出，落地化作一个白衣女子，跌坐在地。

哪吒又转头对余化解释一句，“长辈赐下的护体宝甲，这是寄居在甲中的妖灵，唤作朱盈。”

余化也点点头，心中虽有几分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圣人的门徒，人间王朝武勋世家的幼子，又是人王的血亲，宝贝再多也不奇怪，便是有护道者相随也是情理中的事。

蝎子精又咳出一滩血，方才被那道白光击中本相尾钩，着实是让她元气大伤，她挣扎起身，想要喝问哪吒，但又摄于朱盈威势，终究是不敢做声，只把俏脸一仰，脖颈一伸，作出悉听尊便的架势。

哪吒见着只觉好笑，“是你围困我在先，偷袭我在后，怎么还委屈了你不成？”

蝎子精弯眉竖立，“谁要困你！近些年外人频频进入丹砂海，而我玉琵琶一族族人又总是无故消失，你等突然闯入我族领地，那自是要问个明白，你一句无意闯入岂能推脱干净？若非我姥姥五年前不知所踪如今又岂能任你撒野！要不是你手上灵镯有我族金仙前辈的气息，我又如何会偷袭，事已至此，你又何须遮遮掩掩，一幅武将打扮，但想来也还是和尚的走狗！想要度我玉琵琶一族为傀儡，做梦！大不了玉石俱焚！”

哪吒和余化对视一眼，不曾想还有这番波折。

余化掐一个法印，身后显现出一片碧波汪洋，有灵岛仙宫隐现其间，有一股高绝冷冽的清气荡漾开来，一瞬间好似丹砂海内出现了一座海市蜃楼。

“好叫尔等知晓，我乃截教四代徒，圣人门下，修行上清妙法，何来和尚走狗一说？”

哪吒见状也祭出了镇守令牌，弹指打出一道金光射入令牌，顿时有一尊玄鸟虚影显现，背负一座巨城，正是王都朝歌的模样，他解释说：“我来自南瞻部洲，是大商王朝的一方镇守，不曾与西方教有过什么瓜葛。”

蝎子精从未去过南瞻部洲，所以并不知晓玄鸟印记代表着什么，但作为妖族，东海金鳌岛的印记她还是识得的，的确，截教圣人门下，却不是西方教的人能指挥的动的。

蝎子精怒容渐消，疑道：“那你们来这了无生机的丹砂海做什么，还闯进了我族领地？”

上一刻还一幅高人做派的余化闻言尴尬不已，“这，丹砂海风沙甚是厉害，几番肆虐后，我与兄弟便迷失了方向，无头苍蝇似的来到了这里。”

不过余化这番说辞显然不能让蝎子精信服，她又望向哪吒，“你身上为何有我族金仙前辈的气息？”

哪吒此刻心中正奇怪蝎子精口中的和尚，怎么，这玉琵琶一族还与西方教有什么仇怨？他机敏无双，心中便隐约感觉十一让自己收服五毒恐怕还另有隐情，不然以他的性子哪里会和自己说这么多话，想来又是师父的交代？

听见蝎子精问话，他停止思索，将手一招，先前击退蝎子精尾钩的那道白光来到他手心，悬浮在掌心三寸之上，待光晕逐渐散去，众人方见白光真容。

那是一把长有二尺七的白玉钩，光华流转，寒芒闪烁。

蝎子精美眸圆睁，心中极为震惊，这是一位有着金仙修为的白玉琵琶以真身尾钩祭炼而成的性命交修的本命法宝，只是粗看之下，这宝贝传世应该也有五千年以上了，这绝不是丹砂海玉琵琶一族的东西。

白光是玉琵琶一族金仙大妖的本命法宝，绿光中走出个捉虫娘，是金仙初期的修为，但手中罗网同样是件老器物，想来另外三团光芒中也大抵差不多，这样的排场，加上一名截教高徒，想要擒杀丹砂海玉琵琶一族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大可不必如此浪费口舌。

如此一想，蝎子精心下便信了大半，但嘴上却还是不罢休，“那你等为何而来。”

如今局势在掌控之中，哪吒索性也就不遮遮掩掩了，“我来丹砂海是为了拜访云驼一族，你若知晓方位，告知一声，我可任你离去。”

蝎子精皱眉，“云驼？”

“不错。”

“你可知云驼在丹砂海是什么地位？”

“嗯？”，哪吒不明所以，“什么地位？”

蝎子精脸上挂着冷笑，“丹砂海万分凶险，自成一界，风沙、炎火、流沙、毒虫异兽，乃至诡异的空间裂缝，无处不在，我等在此地栖身实属大不易，靠的便是云驼一族趋吉避凶、听风辨位的本事。在丹砂海内，几乎所有的绿洲都是云驼一族找出来的，所有的安全路线也都是云驼一族拿脚踏出来的，各部族间的攻伐也全仰仗云驼一族的居中调停，可以说云驼一族是所有丹砂海生灵的恩人，你想让我带你去找它们？十年前灵山有位菩萨想要收一云驼为坐骑，入丹砂海后连灭了十七个部族，但也无人透露一个字。”

哪吒听完不禁一阵头大，原本只是想来拜访云驼一族，请上一群移居戈壁就好，不曾想这般麻烦。

“不过你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将你的来意告知云驼一族，看它们愿不愿意见你。”

蝎子精这样说道。

而侍立在哪吒身侧的朱盈则轻笑一声，说道，“主人，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待奴家将这小蝎子拘来，搜一搜她的元神，什么也都知道了。”

只是不曾想这蝎子精极为刚烈，闻言立即燃起了丹火，望着朱盈，“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也有把握在你出手前自焚元神。”

朱盈以手掩面，抿嘴一笑，“好大的口气，你可以试试。”

哪吒摇摇头，对蝎子精道：“说说你的条件。”

蝎子精盯着哪吒的眼睛，“一个月前两百里外的金刚蛮一族凭空消失，我发现那里有残存的佛唱余音，你能不能救它们出来？”

哪吒皱眉，“你觉得可能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找到云驼。”

他嘴中是这样说着，但心里却不禁嘀咕：又是五毒之一？这西方教怎么与五毒有这么大的牵扯？

“你不是有求于云驼一族吗？我告诉你，据我所知，抓走金刚蛮一族的和尚便是来自十年前杀入丹砂海想要捉云驼为坐骑的那位菩萨的道统，你若能将金刚蛮一族救出来，折了那菩萨的颜面，不光我玉琵琶与金刚蛮两族承你的恩，云驼一族也要认你的情。”

哪吒闻言稍有犹豫。

那蝎子精见状声调一软，做双手捧心姿态，凄凄道：“公子手上有我五毒各族的至宝，又有捉虫娘、百眼鬼相随，可谓与五毒之虫缘分匪浅，如今见我玉琵琶、金刚蛮两族遭逢大难，岂非天意要公子出手相助？此事若能成，奴家愿为奴为婢，侍奉公子左右。”

余化见此，一下子看痴了。

朱盈发出一声嗤笑，“小浪蹄子，想得倒美。”

蝎子精闻言眉头又要竖起，但很快又压下去，不去看朱盈，只是泪眼汪汪望着哪吒。

哪吒笑道：“我从不信什么天意使然，也不要你委身为奴，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答得好，我便走上一遭。”

蝎子精一改初见时的彪悍模样，柔柔回道：“公子请讲。”

“既然丹砂海如此险恶，为何还有诸多族群在此久居？”

“公子有所不知，西牛贺州西方教一家独大，那帮和尚明面上行慈悲之举传教四方，暗地里却想要掌控万妖。如今西牛贺州除却地底血海与万寿山两处圣地不尊灵山法旨，其余名山大川大多都在灵山管辖之下，我等妖类若不先去灵山朝拜，登名在册，在外面占山修行一旦被发现，便要被安上为害一方的名头，被‘降妖除魔’了。西牛贺州上不愿成为灵山走狗的妖族，现在基本都躲进这丹砂海里了。只不过近些年来，灵山似乎连这灵气贫瘠、举步难行的丹砂海也想收入囊中，不断派遣僧众深入丹砂海捉妖。”

哪吒与余华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前者是妖族圣人的童子，后者师门是妖族的圣地，两人皆不曾想到西牛贺州上的妖族竟已经落到如此境地。

哪吒又问，“灵山收服妖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但如此大的手笔，细细想来，怕也不止万年了。”

“五毒之虫在西牛贺州境况如何？”

“五毒中，捉虫娘、捕雀郎一族分布在南瞻部洲与北俱芦洲，百眼鬼一族分布在北俱芦洲和西牛贺州，只有我玉琵琶和金刚蛮、血阴褫三族自始至终都扎根在西牛贺州。百眼鬼在数千年前有一支横渡去了北俱芦洲。”

说到此处，蝎子稍作停顿，看了一眼趴伏在哪吒肩头的紫蜈蚣，随后又接着道：

“一支已经被灵山收服，余下一支拜入了截教门下，在西牛贺州黄花岭立观修行，灵山暂时还不敢动这一支。血阴褫一族世居血海之滨，在尸沼中修行，与我等往来甚少，如今近况如何我也不知。我玉琵琶和金刚蛮两族情况倒差不多，近百年来被灵山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族灭十之七，无奈搬离祖地，逃离至此，日夜提心吊胆。

七年前，金刚蛮一族仅存的一位金仙老祖无故失踪，五年前我姥姥外出去寻，同样没有再回来，上个月金刚蛮全部被抓，想来这厄难也快要降临到我族头上来了。”

老鬼阴沉沉插上一句，“是哪一支被灵山所擒，又是哪一支拜入了截教？”

在蝎子精看来，这只百眼鬼比捉虫娘还要恐怖些，想来应该就是来自数千年前搬迁至北俱芦洲的紫背鬼一支，她小心回道：“红头鬼一支约是在四十年前被灵山所度，不久前听说已经皈依了佛门，在伽叶寺修行，全都做起了火工头陀。黄腹鬼一支在三十年前出了个了不得的年轻人，过三洲两河，拜入东海截教，成了九龙岛吕岳天尊的亲传弟子，学成后于十年前回到西牛贺州，在其祖地黄花岭上立起一座黄花观，传播截教教义，庇护族人。”

老鬼点点头，不再言语。

余华一挑眉，吕岳师伯祖？

哪吒心里则是一片敞亮，五毒之虫遍布三洲，与北俱芦洲妖族、西牛贺州的佛门和地底血海都有关联，还牵扯出灵山度妖这桩秘事。想来十一要自己收服五毒用以护身只是个添头，自己真正要去做的，怕还是师父想要做的：

请灵山、血海、古妖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