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在嘈杂的声音里,刘汇穿着囚服,头发花白凌乱,被衙差押着上了刑场。
沈柔在人群里有靡黎护着。
迟归想着,上次沈柔梦见杀人都那么惊心动魄了,现在亲眼看着行刑的场面,不知道会不会再受刺激。
新月和立夏帮沈柔和靡黎推搡着人群,给她让开了一个比较前面的位置。
正当沈柔被迫往前走的时候,迟归拉住了她,“柔儿,杀人的场面还是不要看了。”
沈柔心中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顿了一下,她清楚地听见了刘若谦喊爹的声音。
“没事。”她拿开了迟归的手,转头看向刑场前面。
刘若谦扶着他母亲,两人正跪在刘汇面前,叫喊着,泪如雨下。
刘汇跪在刑场上,才是午时一刻,未到行刑的时候。
他低垂着头,听着刑场下嘈杂的声音,陌生人说话的声音,家人哭喊的声音,畜生啼叫的声音,还有刽子手磨刀的声音……
往日在朝堂之上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同僚进言的声音,他独自在夜里办公时拆书信的声音……
刘汇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嗡的,都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都聚集在了一起,让他那年老迟钝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他缓缓抬起了苍老褶皱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前面,正好是刘若谦母子的方向。
刘若谦当即大喊一声,“爹!”
刘汇下意识应了一句,“诶,儿子!”
他想伸出自己的手,可惜,他双手都被别在身后,用绳索紧紧绑着。
就是这动弹不得的手,才把他从刘若谦初次喊爹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眼前跪着,哭得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的,已然是二十年后,风华正茂的刘若谦。
刘若谦跪着,双手紧握成拳,对着刘汇,吞着眼泪回应他,“是我,爹……”
“照顾好你娘,好好活下去……”
这生离死别的场景让沈柔感觉十分痛苦,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又开始混乱了,前世那些模模糊糊的血腥场景忽然闪到了眼前,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觉得胸闷气短。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她强装镇定,但是一直在她身边的靡黎已经看出她的不适了。
“柔儿?”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
沈柔抬眼望向他,靡黎微惊。
他能感觉到她眼里的那种无助和绝望,像一张大网一样,网住了他。
他用残存的理智拉住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她给她安慰。
“柔儿,你没事吧?”
沈柔轻轻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用微弱的声音道,“没事。”
此时,靡黎已经拉着了她的手,想把她带离这里。
之前,她已经出现了灵肉之症,虽然唐辰治好了她,但是他没有办法保证不会复发。
靡黎的手很温暖,略显霸道的力度让沈柔感觉到了一种安定的力量。
这种力量如山一样岿然不动,好像整个世界都逆转了,他还在这儿。
沈柔低垂眼睑,看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眼前的各种阴霾都渐渐散去了。
午时三刻到了,沈柔和靡黎离开了人群,看不到行刑台上的刘汇是怎么被套上绳圈行刑的。
但就在靡黎松开沈柔的时候,沈柔听见了刘若谦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她登时握紧双拳。
靡黎想要开解沈柔,只见沈柔抬起头,脸颊上带着泪痕,“皇帝和桑礼沆瀣一气,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今日他们是刽子手,明日可别作了别人刀下魂才好。”
靡黎几乎忘了自己和沈柔在街上,伸着手想抹去沈柔脸上的眼泪。
沈柔自己倒是清醒得多了,她抬手抹去了眼泪,对靡黎狡黠一笑,然后越过他,往靡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靡黎站在原地,看着沈柔离去的背影,就在眼前,他却感觉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阻隔,让他们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寸步不离。
也不能像前几天,在知柔居里一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眼里身旁,就只有彼此。
现在的沈柔,带着满心的仇恨,挣扎在这个京城里,与桑礼、二皇子、皇帝这些仇人周旋。
他看着沈柔远去的背影,望向行刑台,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被吊着的刘汇死去的惨状。
刘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令他觉得十分悲哀与无奈。
“皇帝和桑礼沆瀣一气,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今日他们是刽子手,明日可别作了别人刀下魂才好。”
靡黎想着沈柔说的这句话,到底这些仇人会做了谁的刀下魂?柔儿虽然聪明,但她终究一介弱女,真的能在这矛盾激烈的京城,达成复仇的愿望么?
他愣愣地看着沈柔离开的方向发呆,沈柔的身影已经淡去了。
刘汇已死,这些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了,只有刘家人爬上了行刑台,准备将刘汇的尸体带回去安葬。
人群渐渐稀疏,靡黎看着刘若谦母子想上前去帮忙为刘汇收尸,却被刘夫人赶了回来。
他们母子在刘汇生前,因刘夫人嫉恨,不能进宗祠,如今刘汇死了,认祖归宗便成了空望。
连为亡人做些什么都不能,实在令人悲切。
靡黎知道沈柔今天上街,不止是为了去给秋雅的铺子剪彩,也是为了这刘若谦。
此时,刘若谦正趴在地上看着刘家人将刘汇尸体裹了回去,紧紧握着双拳。
“去应考做官吧。”靡黎半跪下来安慰刘若谦。
刘若谦用他嘶哑的声音喊道,“做什么官?!我爹做了一辈子的官,谨小慎微,做小官就听大官的话,做大官就听皇帝的话,没有一点儿忤逆。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悲戚地将脸贴在地上,拳头锤着地。
“如今朝廷内斗激烈,桑礼构陷忠良,前有沈丞相,后有靡国公,如今还多添一个无辜的刘丞相。许多墙头草纷纷依附于他,都说丞相之位非他莫属了。皇帝为了皇权,任由他祸乱朝廷。”
“而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太皇太后时的天下,虽然家底殷实,但经不起折腾。狄戎也不是以前贪慕金银的狄戎,内有硕鼠,外有豺狼。覆巢之下焉有安卵。”
靡黎说完这些话,趴在地上的刘若谦仍旧沉默着。
一旁的刘母已经神情呆滞了,靡黎把她扶了起来,之后伸手来拉刘若谦。
刘若谦丝毫不动,靡黎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任打任骂不还手,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说完以后,刘若谦打掉了他的手,自己冷着脸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狼狈的泥土,过来扶着他母亲离开。
临走之前,他让刘母站定,转过身来对靡黎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公子,请替我谢过郡主。她的恩情,刘若谦没齿难忘,日后叮当涌泉相报。”
靡黎也抬起手,郑重其事地向刘若谦回了一礼。
他没能说服绍亲王帮忙周旋,心里对刘若谦还是有些愧疚的。
随后,刘若谦扶着刘母离开了菜市口。
靡黎出了城,望着城门口,想着一别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见到他的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