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呼啸声从门缝和窗缝里钻入室内，玻璃窗上是密密麻麻的水珠和流淌不止的水痕，很难看清外面的事物了。

轻轻地把伞置在门口处，伞面与伞骨分离小半，以唐楞严的能力，是不可能将其复原了。褪去身上潮湿衣物，洗了个热水澡出来，顺便启动新注水的电水壶，一系列琐事告终，他舒展双肩，瞧一眼玻璃窗的模糊朦胧。

生活在沿海热带城市，9月份的台风，老南珠人习以为常，如果可能，甚至想在飘窗前嗦上一碗热腾腾的猪脚粉。唐楞严家既没有飘窗，也没有猪脚粉，自学校放假回来，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电闸。

“楞严。”罗漓发起扣扣视频通话，她穿着睡衣仰躺在床上，乌发四散，“你吃了没。”

“没。”唐楞严回道，好奇她怎么天还没黑就睡觉。

“不睡觉干嘛。”罗漓说，画面和语言有些不同步，张口闭眼的滑稽模样定格在了唐楞严的手机上，“看剧信号不好，家里又没人，作业也不想写，无聊死了。”

唐楞严挺直腰杆，正色道：“怎么能浪费时间呢！台风至少要持续两三天，在你松懈的时候，多少人正努力学习……不是说不能休息，我的意思是，罗漓，你要安排好你的学习时间……”

“笨蛋，啰嗦，烦死了！”罗漓受不了他的说教，主动切断通话，张口闭眼的定格画面终于消失。

宽裕律己，严于律人，不是唐楞严的作风。他真打算利用台风天放假在家的机会突击学习，直到去厨房，想草草解决晚餐时，才发现家里没余粮了。一个人独居，总会有小意外。

于是他写了一会作业，等外面的雨势小了，才从床底下翻找出旧雨衣，趁机出去买应急食品。顾不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了，市场早早关闭，超市里兴许剩下本地人不喜欢吃的，那几种口味泡面。

雨势虽小，风势依旧。细密的雨幕遵从风的指令，整齐划一地在地上踏出一排接一排白色浪花，横尸街头的小树无声陈述着暴雨的侵袭。行人罕见，路灯的光晕被逼迫在狭窄的领域，偶有经过的车辆掀起一阵波澜。

微眯着眼，用手抹去额前水渍，又猛地睁大眼，唐楞严确定自己没看错，马路中央浅浅的水洼里，躺着一个人！

快步走去，那人的面貌更清晰了：黑白相间的短发，厚实到要连在一块的眉毛，下巴破了一个大血口，胳膊上也是。

唐楞严先打了急救电话，又猛然抬头，四处张望着，好一会，忍不住说了句粗话：“该死，怎么没有！”

以躺在地上的人为中心，他到处查探，留意店铺间，树杈间，路口的红绿灯上……毫无收获。在雨中待久了，脸庞和裸露在外的双手变得冰凉。

他上去查看，心想：“瞧瞧的，做完就跑，那家伙应该察觉不到。”

地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呻吟一声，吓得唐楞严不断退后。

原来是个醉鬼，躺在马路中央的水洼里叽里呱啦乱叫着，并没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中，还伸展着四肢在平地上仰泳，及其不着调地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这气得唐楞严连连跺脚。一辆汽车打着近光灯开过来，雨水刮在车前窗上肆意扭动腰肢，眼看就要撵上那个醉鬼了，唐楞严咬紧牙关，直冲到马路中央，逼停了汽车。

他走到车旁，敲了敲驾驶员的车窗，朝里面问：“您好，先生，路上躺着一个醉鬼，请问您的车有行车记录仪吗？”

“****南珠粗口，这种天和什么酒！”司机脾气很暴躁，瞪了唐楞严一眼，“有没有关你P事！”拉上车窗，变道远去了。

“老天保佑。”唐楞严祈祷一句，不知道这样功利性的祈求是否奏效。他不能继续等了，雨势开始加大，120急救车还没到，指不定未来有几辆车开过来。

扛起那个醉鬼，搀扶他到街边店铺的屋檐下，近距离挨着醉鬼下巴的伤口，唐楞严心中忐忑不安，决计要躲到一旁等救护车来，放起身，醉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哭丧道：

“警察同志，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家里的积蓄，讨老婆的钱，全都赔进去了！”完全不是本地人的口音。

醉鬼已经同爪鱼一样缠住了唐楞严，他挣脱不开，只得拍拍对方的肩膀，问：“好的，好的，我一定解决。您是遇上什么事了？”

醉鬼呜咽着，不顾下巴的伤口，脸使劲地朝唐楞严的手背蹭：“说起来有些下流，我……”

“您……”

“我喜欢村隔壁的王寡妇，想着到厂东省打工几年，回去取她。到青秀市动车中转时，遇上一家伙，他问我去哪，我答去厂东打工赚钱。

那家伙大吃一惊，说‘什么年代了，还打工赚钱，兄弟你想要翻身，就得明白一句话，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只有资本运作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问他啥是资本运作，他说就是投资炒房，当年魔都东岸开发听说过吧，东岸的房价瞬间暴涨，多少人从此富裕；深城的一夜崛起听说过吧，用脚画一圈那么大的地，值好几万哩！

现在国家要开发厂西省，尤其是北布湾经济区。他说着，拿出一沓照片，全是政府高官，照片下面是一些字，写着‘要在北布湾打造新的向海经济区’，附上高官的名字。

我在新闻联播里认得他们，以为照片底下的字就是他们说的，问那家伙‘照这样，厂西不得成第二个深城？’

那家伙说是的，赚钱要赶快，他从北方抛家弃产，为的就是在北布湾，尤其是南珠市捞上一笔。见我有缘，问有没有兴趣加入，还说：‘魔都开发我错过了，深城一夜崛起我错过了，现在北布湾建设是最后赚钱的机会，晚一步则追悔莫及啊！’

听他不断叨念的口号‘风生水起北布湾，一夜净挣万。娇气豪车在眼前，钱多三代不愁花。’我当时那个激动啊，把攒下来的七万全给了他做，叫什么‘入股’，他让我回去把老家的人带动起来，一起发财。

我就来南珠市瞧瞧，打算把见闻拿回去同老乡说。结果兜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我的老婆本啊……”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会上传销的当……唐楞严无奈地安慰着他，劝他不要再燃起轻生的念头，勤劳才能致富，让他伤好后先回家。

醉鬼说他的身份证全落在同伴那了，唐楞严没办法，只得帮他报了警。

派出所离这近，不一会就和救护车一同赶到。民警简单了解了一下信息，唐楞严小心过去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躺在马路上了，和我没关系。”

民警转过身，竟然有些面熟，是罗漓的父亲，他拍拍唐楞严的肩膀：“好，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次记得先找附近的摄像头了吧？”

唐楞严无奈地耸肩：“没找到，但实在拖不下去了，马路上随时都有车。”

“这样啊……”罗漓父亲长叹一声，换了个话题，“你快点回去，雨要变大了，有时间替我和阿姨同罗漓说一声，这两天我们可能不回去了，台风天的排险工作多，人手不够。”

“行，那罗叔你们要注意休息啊。”

“有机会再说啰。”罗漓父亲笑道。同伴接了个电话，过来通知他：有几个农民不放心地里的菜，偷偷跑回田间的小棚屋了。

“又是那几个老人？真是的，怎么就忍不了几天的锄地隐呢！”南珠市的城市化让周边的村民富裕起来，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短时间里却改不掉他们大半辈子的务农习惯。

哪怕是小区里不到五六平方米的草坪，也被老人改造成精耕细作的小菜园，更不用说在郊外还留有几亩地的老人了，即便有子女供养着，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扛着锄头去过瘾。

一边嚷嚷着出完这次警赶快回所里换班吃饭，基层民警们抹去脸上的雨水，裹紧身上的雨衣，匆忙地上了车，前去劝说那几个抱有侥幸心理的农民，争取把台风对居民的危害降到最小。

旁边亮着灯的一所居民楼里，一个放假在家的中学生终于松懈下来，泡着一杯热咖啡，畅游在盗版的《海岛大亨X里，鼠标一点，扣除一定数额的资金，瞬间修复了游戏里的台风给城市造成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