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细节都商量好了,柳舒青坐着再品了一壶茶的时间。
在一旁服侍的小竹都不敢出大声。以往她印象中的小姐可不像是这么沉得住气的人,更别提乖乖在这里安静坐上这么久了,还像个温婉闺房女子一样半阖着眸子品茶。
不过小竹不得不服气自己家小姐长得的确是貌美精致。年岁虽不大,但底子摆在那里。下午的暖阳驱散了春初的些许寒气,隔着窗户斜斜映在柳舒青的面颊上烙印下一片烫金似的柔和光芒。从侧面可以看见她那卷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被温暖茶杯捂出来的指尖红晕像是要慢慢荡开一圈涟漪似的,叫人不禁会下意识的屏息凝神,生怕打乱了这一副场景。
柳舒青没什么自己是美人坯子的自觉。前一世她依旧是这幅皮囊,但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在那一层层红瓦砖墙里逐渐死去崩溃。
她品完茶之后,随口再吩咐人挑几匹上好的料子送到马车上,接着她就上车去坐着小憩了。
等左腹两个半时辰之后回到沁园门口,马车还是在那儿,小厮和侍卫被打发走了近乎一半。寥寥几人在马车附近站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左腹静静地走回来,那几个侍卫瞥了他一眼,旋即转开了头,也没说什么,仿佛当他是空气一般。
他撩开帘子上车。
小丫头倚靠着马车车窗边上安静的小憩着,闭上了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似乎睡的极不安稳,眉头拧着,皱着脸,一副不舒服的模样。
左腹坐在她对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发现小丫头睡的额头上滚滚冷汗。
他下意识的就伸手要去抚她的额头。
还没等那双手碰到柳舒青,后者就猛的睁开了眼,仿佛被惊吓到小鹿一般,噙着满眼的泪珠惊恐的看着对面的少年。
在那一瞬,左腹感觉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的震跃了一下。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收回了手,安静的看着不知为何泪珠滚滚落下脸颊的小姑娘。
柳舒青刚醒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膝盖上被滚落的泪珠晕开了一小片水渍,她才惊觉自己正在沉默的落泪。
“抱歉,让七哥哥见笑了,刚才是因为一些不好的梦扰了。”她慌慌张张用帕子用力的擦拭起来。
“……梦到什么。”破天荒的,出于一些左腹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他居然下意识开口询问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柳舒青挪开帕子,露出被自己擦拭的通红的眼尾。她转头看向逐渐西落的日头,残阳如血,把街上行人的影子拖拽的老长,活像一个个要人命的饿鬼。
她记得自己出嫁的那一晚,十里红妆,全京城都在庆贺她成为了太子妃。那一晚也是那样多的猩红灯笼,把人的影子拉的很长。一顶红轿子,直直的带着她穿过嘈杂的人群,送进了漆黑的皇城。
没有人拦着她,也没有人告诉她不要去。
“只是梦见了出嫁,梦见了黄道吉日里婚事,万街空巷,镀金纹银的红喜袍子。梦见了野猫追着大红轿子奔了几条街,大红鞭炮炸了一路。”
她静静地讲,左腹就静静的听。
“拜了高堂,喝了红高粱,没人看见新娘子犯了个大错,也没人去劝她,所有人就像是在看笑话一样,看着新娘子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坟墓。”
“人有的时候,冷漠的不像话。”
柳舒青说完了,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并没有落泪。她闷在心口的一块大石也并没有因此感到舒缓。她转头看了一眼左腹,少年只是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侧首看着窗外,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似的。
柳舒青自嘲的笑了笑,轻轻敲了敲马车边儿。旋即车慢慢动起来,回府。
走到半路夜色就浓了,小厮们细心的给车内挂上了灯笼。即便是夜市,街上也热闹的仿佛白昼一般。
车内的两个人相坐无言。
马车小幅度的晃着,少年忽然开口了。
“停车。”
柳舒青颇为诧异的看了人一眼,抬手叩了叩车窗。车片刻后就停下来了,小竹撩开帘子探头询问。“小姐……?”
帘子刚撩开,左腹就下车了。
柳舒青愣了下,之后就明白过来了,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他大概心里还是对自己有成见的,厌恶自己却又要听自己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个九岁的孩子说这些合适吗?是她下错了棋,让他厌恶的恨不得抬脚就离去。
她安静的在车厢里坐了片刻,一直沉默到小竹都有些忐忑不安了,才轻叹了口气,准备叫他们继续走,
这时她听见了匆匆脚步,人影靠近了车帘,从小竹身后长臂一伸,扣住车门后,轻身一跃钻进了马车。
柳舒青怔怔的看着因为奔跑而满身热气的少年,汗珠打湿了他的衣袍,似乎是跑的有些急了,胸膛起伏着大口呼吸。平日总是透着些许病弱的白皙皮肤此刻泛着点红,打湿了他鬓角的发丝黏在面颊上,眸底映着灯笼里跳跃的火光,像是一簇不灭的烈焰,险些烫坏姑娘家的心。
“给。”
他递过来的一支糖人小吃,捻着竹签递给了柳舒青。
柳舒青愣着接过来,拿在手里颇为不知所措的看人。
“冷漠的向来是人,但想要活下去的也一直是人。”他淡淡开口,语调下掩盖着刚才飞奔过的气喘。“人们不曾亏欠他人任何事物,所以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想哭的时候,就找办法让自己笑出来吧。”
柳舒青垂着眸子,盯着晶莹剔透的糖人发呆。她试着舔了一口,甜到发腻的气息在口中弥漫开来。
那滋味太甜了,甜到几乎让人眼眶发酸。
“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就是容忍别人赢了。所以不管落到了如何境地,重要的是逆境反杀。”左腹说着,直视对面的柳舒青。“给所有你所谓觉得冷漠的人,让他们看看你到底能燃烧的有多热烈。”
这大约是柳舒青重生遇到左腹以来,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话。
少年眼底像是藏了一簇火,尽管压的语气平淡,却依旧攥紧了双拳,仿佛早已是在暗处蛰伏已久的凶兽一般,只等着扑出撕咬敌人。
片刻后,马车里传来轻轻的叩声。车夫驾车前行,马车继续缓缓往柳府走去。
一切似乎毫无异样,一切似乎照常。
夜市里的红灯笼下,人们熙攘的影子被拉的很长,犹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