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宋连煜收到了一封信,来信的人名叫顾清笙,是当朝宰相的嫡长女,也是皇上钦点的太子妃。
她邀他今日于漫音居一见。
按说这即将嫁人的姑娘如此大胆地抛头露面着实有些不妥,但这作风确然让他有了些兴趣,便欣然应下。
上完早朝,他回府换了身常服,又去库房里挑了许久,选定了一支成色上好的和田玉簪塞进袖中,匆匆赶到了定好的地方。
小二引着他上到二楼雅间,抬手扣了扣门。
“请进。”这声音,倒是不错的。
他推门进去,看着桌边的姑娘,嘴角噙着的笑默默僵住。
近年来,丰腴之美盛行是不假,可是这……也太过于丰腴了些吧。
只一瞬的愕然后,连煜已规规矩矩向姑娘行了一礼。
“你便是我未来的夫婿呀,甚好甚好!”清笙看着眼前俊美的男子,一举一动皆是风雅,心下已然十分欢喜,并未十分探究他的心思,一壶茶也喝的十分津津有味。
回了府,连煜坐在书房里,眉头紧紧地皱着,许久,抬头问身边的秋满:“你说,我若是此时反悔,允了父皇为我选侧妃之事,还来得及吗?”不曾想,宋连煜当日随口说的一句话,竟被有心人听了去,不多时便已传到了皇上耳中。皇上对这个长子颇为宠爱,况且他也早有让宋连煜大婚时同娶侧妃之意,只这无心一句话,他便传令下去,不日在太子府安排选秀,由宋连煜自己挑选喜欢的姑娘。
虽然这次侧妃之事并未大肆张扬,宰相府中依然传进了些许消息。
正在用午膳的清笙愤然地扔下手中的汤匙抬脚就走,怒气冲冲地对还没反应过来的久纨到:“立马备轿,去太子府!”
此时的太子府中,宋连煜心不在焉地看着堂下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虽然各个花枝招展,却着实让他提不起兴趣。倒是那个顾清笙,虽是丰腴了些,可论样貌,似乎,也还不差。
他饶有兴趣地在脑中细细模画起她的眉眼,也不顾一众粉黛,兀自闭眼养起神来。
“宋连煜,本姑娘还未嫁入府中,你竟已选起了侧室!”
人还未到,声音已中气十足地传了来,带了怒意,也还是好听的。
他睁了眼,正瞧到顾清笙跨门进来,横眉冷眼配上特有的体格优势,却然是多了几分气势。
她恶狠狠地瞪向他,半晌也不见他动作,只静静瞧着她,波澜不惊。
气势被他的眼神削去一大半,她索性不再看他,出手把一众姑娘向门外推去:“走走走!都给本姑娘出去!”
管家左右为难地看向宋连煜,见他挥了挥手,便会意地帮着顾清笙送走了她们。
一会儿功夫,房中只剩了他二人。
细密的汗珠在她额间渗出,宋连煜抬手递给她一方帕子,衣袖间有股淡淡的白檀香味。
她伸手接了帕子,微微仰着头,斜睨着他到:“诚然你是太子,但未大婚却要立侧室,我是断然不许的,诚然你总要有个三妻四妾,但……但我还是,想同你一生一代一双人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收了那故作的傲气,倒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说完也不等他答什么,扭头跑出去回了府。
宋连煜轻声笑了笑,唤了秋满进来道:“你只禀告父皇,说我并未有中意的女子,侧妃的事暂且搁下吧,顾小姐今日所为,还是不要传到父皇那里为好,你去安排妥当。”大婚那日,办的极为热闹,毕竟是太子与宰相家联姻,排场定然不会差,据说这嫁妆就能铺满一条长街。
顾清笙倒是不甚在意这些,待一套繁复的礼节下来,内衫已然湿了大半,回到新房,二话不说斜倚在贵妃榻上,连手指尖都懒怠再动。
宋连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她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鲜红的盖头被随手扔在一边。
“太子爷,这……按礼节来说,太子妃这盖头可不能自己随便掀了,况且合欢酒也未喝……”
“不打紧。”他打断内侍官,“你且带人出去吧。”
内侍官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阿笙。”他坐在她身旁,轻声唤到,“阿笙,顾清笙。”
他兀自笑了起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稍坐了坐,宋连煜便起身褪去她的外衫,伸手抱起她向榻上走去,纵然他从小习武,可待安安稳稳放下她后,还是忍不住喘了几口气:“不若回头,带她多动一动,也是……着实沉了些。”
他本想合衣躺在她身侧,但顾清笙一沾到床便舒舒服服地伸展着身子,占满了大半张床。
也罢,她应当也是不大习惯与人同睡的,宋连煜如是想了想,为她盖好被子后,出门睡在了外间。大婚后第二日,本该是太子同太子妃一同去宫里回礼的,天还未亮,宋连煜却已被一道急诏宣进了宫。
近几年,子虞国多次以各种由头侵犯边境,这次终于,彻底地出了兵。
宋连煜知道,朝中并没有能担重任的武将,他挂帅出征是迟早的事。
皇帝终归是舍不下他的。密谈了一早上,帅印还是交给了谢安。
回到府里已是晌午,他叫来秋满,只嘱咐了几句,又匆匆进了宫,深夜方归。
他看了看寝宫,已然已是熄灯睡了,索性就宿在了书房,一连多半月,皆是忙碌至三更,才能暂时歇上几个时辰。
顾清笙倒是十分清闲,逛逛园子看看书,一天也就过去了。她向来睡得早,待他回来时早已会了周公,自然不大能见得到他。
她本是不怎么在意的,这几天战乱之事也略有耳闻,知道宋连煜无暇顾及她,也很识趣的不去打扰,只是时日久了,闲言碎语也逐渐多了起来。
“她们还说什么,都讲给我听听,正好解解闷。”晚上,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问久纨。
“她们还说,太子爷大婚那晚,非但没行合欢之礼,还去外间独自过了新婚之夜,成婚半月也未曾看过您,多半,是不喜欢您呢。”
久纨的性子倒是十分的随了主子,也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听着嚼舌根的话,也不生气,饶有兴趣的当个笑话与清笙闲话。
顾清笙漱了漱口,爬到榻上:“我有些乏了,久纨,把灯熄了吧。”
房里暗了下来,她闭上眼睛,默默念叨着:“也或许,他是当真不喜欢我吧。”正午时候,难得宋连煜回到了府中,顾清笙得了消息颇有些意外,也难得叫了久纨,装了几份小菜,打算去瞧瞧他。
刚要出门,宋连煜却是推了门进来。
“也是巧了,刚要去瞧瞧你呢,既然过来了,倒不用我跑一趟。”
“这几日忙得紧,没得空过来陪你,可还住得习惯?”
“挺好的,左右没什么事,打发时间罢了。”
“嗯,我,要出征了,谢将军受了重伤,我去替他的位置。”
“出征?怎么如此突然,何时走?”
“一个时辰后。”
顾清笙趴在桌上,抬眼看着他,打上次漫音居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
好像,是有些难过吧,新婚十几日,他忙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他一次,却是来告别。刀剑无眼,这一别,不知……她一向是懂事的,此时却觉得有些许委屈。
“非得亲自出征吗?还是你不愿回来见到我,才向陛下请了命亲征,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宋连煜未料到她会这么想,看着她愣了愣神。
“殿下,该去校场点兵了。”恰巧,秋满打点好他随身之物后,进来提醒道。
“阿笙,乖一些,我会尽快回来的,不如,我回来时,你瘦上些许,我便喜欢你,如何?”他伸手揉了揉她脑袋,忽就起了玩心,逗她道。
说罢,转身匆匆赶往校场,徒留一缕白檀香味在她鼻间。
“久纨,他,刚叫我什么?”
“阿笙啊,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红,可是不舒服?”
“没,没有,你先出去,我想睡会儿。”这一年的冬,来的格外早些,才是十月底的时候,雪已经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这是宋连煜走的第七个月,晨起,顾清笙换了身骑装,打算去跑马场里活动活动。
宋连煜走的时候,一向近身跟着的秋满却被留了下来,他不放心初嫁入府中的她,特意嘱咐秋满照顾好她的饮食起居,不可懈怠。
可最近秋满实是有些发愁,他要照顾的这位主子,显然是把宋连煜临走时说的玩话当了真,不但央着他教会了她骑马,连食量也减了大半,还倒真的瘦了许多,不知道太子爷回来时看到这样的太子妃,会不会怪罪下来。
秋满盯着膳房做好早膳送到寝殿,看着一身骑装的顾清笙,脸霎时耷拉了下来:“娘娘,如今刚下了雪,天也冷了,不如您就歇一歇,听听曲儿看看书也行啊,这要是出去伤了身子,小的没法向太子爷交代啊。”
“无妨无妨,前些日子宋连煜来了信,说战事已停,过几日许就回来了,可不能叫他小瞧我。”顾清笙草草地塞了几口饭菜,起身往马场走去,“如今我也学的差不多了,你就别跟着了,叫久纨陪着我就行。”
秋满地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欲哭无泪。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有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道:“太子爷回来了,人已快到城门口了!”
秋满立刻拿了件斗篷往马场跑去,嘴里还念叨着:“完了完了,太子爷看到如今的太子妃,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可真是要命啊!”
马场里的顾清笙倒是十分惬意,她竟有些喜欢上了骑在马背上的感觉。
秋满来时,她正骑在兴头上,听闻宋连煜已经到了城门,调转马头往城门跑去。
他回来了,一别半载,他回来了。
她使劲夹着马腹,催着它快些跑。
他便在城门遇到了这样的她,一袭红装,英姿飒爽。
宋连煜第一次这样失态地瞧着一个姑娘,过多的情绪,竟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也险些忘记。
顾清笙也毫不躲避地回看着她,唯有耳际泛起的潮红透露着几分慌乱。
许久,她忽然笑了,弯着眉眼问他:“怎的只带了这么点人回来,莫不是这一仗打的艰难,都葬在了战场上?”
他伸手拉住她,一把将她抱到了自己的马上,圈在怀中,低头在她耳边道:“都在后头呢,谢将军带着,我嫌他们走的太慢,就带了自己的亲兵先回来,许久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饭菜不合口味?秋满这个差当的不好,回去要好好罚他。”
“没有没有,你可别怪他,是我自己不愿意多吃,你不是说,如果我瘦下来,你就……就……”
他轻声笑起来,气息打在她脸上,有些发痒:“阿笙,我的阿笙,你怎样,我都是喜欢的。”
心跳的声音忽然分外明显,她闭上眼睛靠进他怀里,定然是骑马过来时跑的快了些,心才跳的这样厉害的,一定是。顾清笙醒的时候,是在宋连煜怀里,天还是雾蒙蒙的黑着,久纨已经替她打点好了行装,带的东西很少,只一个小小的包袱。
宋连煜抱着她,柔声道:“乖,阿笙,再睡会吧,有我在。”
“是……城破了。”
宋连煜的呼吸顿了顿,眼中弥漫的哀伤经久不散。他闭了眼,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会护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已经九个月的肚子,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终究没能在国破之前生下来。
两年前,宋连煜归来,那一仗并没有打赢,两国僵持不下,谁也没能占到便宜,终是签订了停战书,各自休养生息。
纵然这两年皇帝有意培养兵力,不料子虞国这次卷土重来,竟是与承平国结了盟,南北夹击,势如破竹。
城,破了,皇帝带着所剩不多的皇室,逃往东边。
顾清笙靠在他怀里,进了马车,身体似乎有些异样,她也并未在意,只当是舟车劳顿,有些疲乏。
子虞国很快发现了撤向东方的他们,已然派了人马追了过来。
马车走的越来越快,顾清笙却在此时感觉到腹中撕裂般的疼,她咬着牙对宋连煜说:“我可能,要生了。”
宋连煜的脸白了一分,瞬间的思忖后,叫停了马车,吩咐到:“秋满,带上重要的东西跟我走,久纨,去告诉父皇,不必管我们,儿臣不孝,不能一路侍奉了。”
好在,这里还零星有些村落,他抱着顾清笙到了最近的人家,匆匆请了稳婆,为她接生。
夜幕暗了下去,孩子依然没有到来。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擦去她脸颊细密的汗珠,柔声道:“阿笙,阿笙,别怕,我在,我在。”
孩子的哭声伴着浓重的夜色一起到来,是一对龙凤胎。
听说,那天晚上,皇室出逃的人,被系数抓获,唯有太子宋连煜不知所踪。
顾清笙的身子自那之后一直不大好,宋连煜索性在这个村子开了间私塾,挣些银两,照顾她们母子三人。
日子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她的发间也生出了银丝,她依在他怀里,只觉得满足。
“娘,娘,我饿了。”她蓦地睁开眼,拉着她衣角的孩子,还只是两岁的模样。
她抱起孩子,把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得地进他嘴里,女儿还睡着,那眉眼分外像他。
原来,是梦啊,他,他死了,在她生下孩子的那夜,还没来的及看到孩子的样子,就为了引开追兵,与秋满一起冲进夜色中,再也没能回来。她听到了敌军擒住他时的欢呼,那是她晕过去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小孩子总是贪睡的,吃饱喝足后,他趴在妹妹身边,魇足地睡着了。
她为孩子盖好被子,依在院中一棵小槐树下,那里,有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我今日,又梦到了你,梦到我们,在这方院子里,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宋连煜,我好像有些想你,想你再唤我一声”
“阿笙。”
气息一瞬间凝滞,泪毫无征兆地掉下去,太过熟悉的声音,一如梦中。
“阿笙,我回来了,许久不见,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伸手从背后环住她,一如那年阳光正好,她鲜衣怒马,惊了年华,他一身戎装,眉眼带笑。
“你说,我若瘦下来,你便喜欢我,如今,我是当真瘦了许多,不知,你可还喜欢。”
“阿笙,我的阿笙,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