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岳与她慢悠悠往城西走，雪却突然停了，戛然而止般，塞北的雪，着实看不透。

城中袅袅炊烟像白云一样飘散，再近一些，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出来打扫柴门前的雪，有人家院中清理出一块地，彩色的公鸡在低头觅食，其中有麻雀蹦来蹦去，孩童也不嫌冷，光着手，堆着雪人，有三两个坐着雪橇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喜鹊登上枝头叽叽喳喳的叫，偶有人家院中栽种的腊梅探头出篱笆轻启朱唇，整个塞北鲜活极了。

他二人到羊肉馆子时，屋内已经有了不少人，与上次落雪时一样，城中人爱极了赏雪吃锅子，谁说只有中原学士懂风花雪月，品行超然，人们对自然的喜欢哪里还分地域呢。

城中有不少人认识她们，见他们过来，纷纷笑着打招呼，戴岳一一回了过去，还是二楼，还是顾长安上次吃锅子那个位置。

对此，顾长安有些好奇，只见老板说是特意给她留的，她说不必如此，老板却说：“王爷让裴大夫教导城中医庐的学徒，这是天大的恩情，王爷能为我们做这些，我自然能为王爷留一个座位，这是乡亲特意叮嘱我要做的，王爷就留下吧。”

顾长安微微颔额，没再说什么，老板让小二麻利上了老几样，王爷这人吃东西，挑食，只吃那几样杂碎，将军么，倒是不挑食，只爱吃肉。

戴岳看着满盘子的羊肉摆在他那边，羊肝羊肺筋头巴脑放在她那边，就明白了这个老板的玲珑心，果然，做生意的心都细。

中间摆放锅子是个鸳鸯锅，红汤在顾长安那面，清汤在他这边，京中少有人吃辣，故此他有些好奇。

“在南边待久了，也就吃辣了。”她等锅热，咕嘟咕嘟吹着泡，夹了一筷子鸭肠涮进红汤里。

白色烟雾袅袅上升，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雪又下了起来，白雪也披了黑，落在窗框上，窗户大开，从这里往外看，远处的鼓楼升起了红灯笼，路两边则是金色的，快除夕了，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

她吃得快饱了，停下来歇一会，待她抬头，屋外已经全黑，满城黑色中的金红两色灯笼尤为漂亮，像是飘在空中的光河。

她想着炽金部落的那些人，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哪里还能看到除夕美景，也许除夕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又过了一年，又活过了一年，人被逼到了绝境能做出什么事呢。

戴岳叫了她两声，才见对面的人回过神，“脑花，吃不吃？”

“吃。”她毫不客气地递出了碗。

忽然二楼吵闹了起来，隐隐约约的声乐入耳，提着装着木牌的篮子的小姑娘敲开他们这间门，笑脸盈盈，“将军，王爷，场中在比才艺，二位要不要参加一下？”

果然，二楼中间那片区域清理了出来。铺了一层绛红地毯，上放一个长木架子，各类乐器齐全。

戴岳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颇有精神看着那一块，便留了两个木牌，这木牌便是门票，一人可表演一场，木牌无字，只雕着镂空云纹，表演后半数人赠花便可自己提笔留名，由现场侯着的雕刻师父现场刻字，木牌不送还，刻好便挂在另一个三层木架上，不分名次，羊肉馆的老板，着实有心。

那个木架已经挂满了往年的一排金色木牌，风吹过，哗啦啦作响。

已经有人演奏起了胡琴，塞北，果然卧虎藏龙。

木架上也添了一些金牌子，戴岳和她也投出了几朵纸花，有人吹塞北苍凉的调子，有人唱信天游，还有女子弹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

气氛逐渐火热，有人撤了屏风，人们打闹成一片，小二往上端肉，一楼的客人也上了来，连带着桌子，整个二楼好不热闹。

那个讨喜的小厮又过了来，问要不要撤屏风，顾长安摇了摇头，小厮又道：“那把屏风往里叠一叠，好更能清楚地看清表演的人。”

顾长安不太喜欢热闹，这满场的热闹与她隔着距离，她坐在这与众人格格不入，不是富贵之间的差距，是她经历的人生让她不可能再跟这种平凡热闹的生活有关，她的人生，全是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日益腐朽她，让她日渐疲惫，盘踞在回忆里的阴冷。

她愿意天下清明，可天下里没有她，她没办法清明，那些过去的时间，糟透了。

她有些恍神地看着戴岳的侧脸，他正笑着看场中的人舞剑，那人大开大合，颇有潇洒之意。

她眼中是穿着火红冬袄的戴岳，喜庆又贵气，他眉眼带笑，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若是戴府在，想必他也是个鲜衣怒马的少爷吧，想必他会像太阳一样耀眼吧。

那年见到的戴小少爷，真夺目啊，“叠一叠。”小二得了她的话手脚麻利往后收屏风，戴岳的视线更宽广了。

她别过头，看着屋外的飘雪，火锅飘升的白气挡住了她，她抿着嘴角，难得一见地皱起了眉，戴岳回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他高声说，“我给你拉一首二胡。”

“好。”烟雾后传来一声应答。

戴岳扔了牌子，没有上场中，而是坐在那里，接过小厮递过来的二胡，他面向场中，摆好了姿势，拉了一首《市集》。

愉快的声音冲开刚才琵琶的萧瑟，轻挑欢快的声音布满整个屋子，有人随着他的曲调点着头、品着酒，还有人用竹筷子敲起了碗边，而顾长安却沉默不语，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二胡曲子，也是离她最遥远的一首曲子。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然吸了几口气，风雪入肺，凉透了，才感觉好那么一点。

一曲落，戴岳回头，问她如何，她扯着嘴角，说了句极好，只见戴岳把二胡给她，“你也拉一首，咱俩的牌子就能挂一起了。”

顾长安本想拒绝，听到后一句话却接过了二胡，风雪愈大，屋内寂静无声，她拉的是《江山此夜》。

极悲，他抬眼，看清了灯下她的眼睛，这一刻，夜空疯狂落雪，她眼中是白茫茫一片。